那天傍晚,他拎着摸来的鱼虾回家,想着能为娘添道菜,却发现家门前,停了架奢丽的马车。
而家中,有一位身着绫罗绸缎,留着山羊胡须的男人。
见了他,眉眼笑弯,称他是二少爷。
后来他才知,这人是季府的管事,季铎。
而当下,他被娘带回了里屋。
娘轻轻道,是他爹差人来寻他回去。
他怔怔问:“那娘也会回去吗?”
娘很轻很轻地摇头。
他马上道:“那娘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娘将手搭在他的头上,“阿然,跟着娘在这地方,是一辈子都出不了头的,以后回去了,一定要读书,好好读书,将来做了官,再把娘接去,娘跟着阿然享福,好不好?”
他依然拼命摇头。
然后,他便看见,娘的眼中,又漫起了雾,可娘仍是没哭,只是抱着他,在他耳边说:“阿然,听话。”
他不敢让娘难过,到底被那山羊胡子拽着,一步三回头的上了马车。
他趴在窗上,拼命的看,看娘挥手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他痛哭不止,蜷缩着抱住膝盖时,却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硌了胸口一下。
摸索着掏出,竟是一只芦苇编的小兔子,不知娘是何时塞给了他。
回了季宅,四处都美轮美奂,像村口爷爷讲的故事里的仙境。
他像木偶一般,被人牵着去拜见端坐高堂的二人。
他终于见到那该被称为父亲的人,也终于知道了,自己清浅的瞳色,狭长的眼眸,和一切与娘不同之处,都源自何处。
父亲对着他轻轻笑了,他也禁不住跟着笑。
他想,他此时最该回村里,把骂他的混球都找出来,挨个揪着耳朵喊叫:“谁说我没有爹的。”
而另一位,叫他称母亲,他无论如何也没能叫出口。
那女子生得眉目端淑,与娘大为不同。
他很困惑,自己已经有娘了,为什么还会有一位。
而自己的娘,为什么不能坐在这大屋中。
然而爹却因他沉默,冷了神色。
那女子连声劝慰,说小孩子怕生,又一直在村野,不懂规矩实属正常,教教就好了。
他想,她一定不是坏人。
虽然母亲叫不出口,可是敬茶却是恭恭敬敬。
那女子接过喝了,也对他温婉笑着。
爹却霍然起身,摔了手中茶盏,斥道:“你能有今日回家的境遇,全是你母亲宽宏大量,你若不识好歹,便一直跪着,直到想通为止!”
他想不通。
为什么偏得叫别人娘。
为什么爹会翻脸无情。
为什么那女子明明对他笑了,却在爹转身时,满面嫌弃,用绢帕擦了擦刚刚不慎触碰他的手,又将绢帕丢在地上。
他只是懵懵懂懂跪着,天上的太阳转为夕色又褪成星幕。
饿了整天,车马劳顿,最终眼前被黑色吞没。
等醒来时,竟在一张松软的雕花木床上。
额头有被手拂过的触感。
像每一次生病,娘都是这般一遍遍探着。
禁不住喊了一句:“娘!”
耳边没有那清婉的应答,只有一声叹息。
他勉力睁开眼,虚晃里竟是爹的脸。
爹道:“有然,人生在世,并不能随心而为,你有你的无奈,爹也有爹的无奈,你只需知道,你若过得好,你娘才能安心些。”
后来很久,他才明白,他爹的无奈是什么。
也明白了,最后那句话,并非宽心,而是威胁。
可那时,他深以为意。
病好后便努力乖顺逢迎,甚至嗫嚅地叫了那女子一声“母亲。”
仿佛家宅一片兴和。
直到他遇见了季应奇。
他回府的几日,季应奇恰入宫小住,那女子称时任的皇后一句姑母,亦时常进宫走动。
他那日因又梦见了娘,去求问了爹几日能得见,被爹敷衍了几句,便躲到花园里,摆弄着芦苇兔子,抹眼泪。
季应奇便是在这时立在他面前,高喝了那句:“你就是那个庶出的贱种?”
他看着眼前这个高自己半头,却与自己几分相似的男孩,猛然意识,这便是自己的兄长。
可兄长口中的词句,竟为何会和渔村里的顽童一般。
他还来不及反应,季应奇忽然看见他手中的兔子。
一把抢了去。
“这是什么玩意儿?”
他站起身,连忙道:“这是我娘给我的。”
“你是说,那个大贱种?”
一字一字,似一把尖刃,撕破了维系在他与季宅间的那层体面。
他握紧双手,想蓄力,又克制。
天人交战时,季应奇忽然举起了那只兔子。
他忽然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拼力踮脚,却依然够扑不到。
一切仿佛都似被放慢又拉长。
他看见那只兔子,被季应奇的手用力扯碎。
干枯苇丝缕缕迎风而散。
喉咙间弥漫起熟悉的血腥气。
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力。
季应奇的手臂传来清脆一声折响,痛叫如狼嚎。
“抓住那个小贱种!”
他被季应奇身边仆从反扣住压俯在池边。
季应奇步步而来,一只手臂垂落,用另一只手揪了他的头发,毫不犹豫按进池中。
池水青绿,荷枝滑过他的面庞。
像江边苇荡。
像娘擦过他脸颊的发尾。
后来,他不知是被谁捞救上,又施救回。
他只是直挺挺躺在床上,盯着墙上的一片虚无。
忽然脸颊却一痛。
那女子扬着手重重击了他一掌。
“明华!”是父亲的清喝。
“季堂道,我告诉你,奇儿的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叫你的贱种陪葬!”
这回那女子不再掩藏,当着父亲面用丝帕擦了手,团做一团,丢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次,父亲却没有再对他多言。
而是在许多余闲来他房中陪伴。
有时教他习字,有时陪他下棋,有时仅是喝茶。
曾经聚拢在他心里的蓄力似又慢慢松懈。
他想,可能只要乖顺些,爹便会常来,哪日心情好,就会答应他去见娘。
没想到,没几日便见到了娘。
只是,娘也直挺挺躺在床上。
他又想不通。
为什么娘见他来不对他笑。
为什么那些人要用一巾白布蒙在她的脸上。
为什么陪他来的管事季铎要让他跪地给娘磕头,还说,这是最后一次见了。
他还没去读书。
爹说他年纪尚小。
爹骗他。
宅中下人都说,大少爷三岁就拜了师。
多半又是那女子的意思。
但是没关系的。
他再去求求爹,总会答应。
他会好好读书。
他会去做官。
他要接娘去享福。
他一个头,一个头地磕着。
血肉模糊,视线朦胧。
忽然在俯身的一瞬,看到桌下一抹素白。
他手脚并用爬去,捡起。
上等的丝锦,独有的样式,曾团成一团丢在他的脸上。
和那一句,“奇儿的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叫你的贱种陪葬!”
他忽然浑身止不住地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