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忽然要进宫。
他曾在离家四下寻她未果,无奈匆匆而去。
这一别,竟是天人永隔。
而那时,她正在兰照亭中枯等。
她与沈砚自结下婚约,他总是退避三舍,用守礼划清楚河汉界。
朝廷中的波诡云谲她虽不懂,沈砚父亲与自己父亲在朝中的龃龉她倒是时有听说。
突来的指婚意喻不明,宫宴上由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挑起,先帝便道:“二位爱卿何意?”
偏生两家子女皆无婚配,许多事又拿不上台面。两位对头互相看看,竟一时都找不到合适由头,谢恩二字在舌尖滚烫。
离了宫宴,刚回家中,父亲便急急唤她。
她听完,圆瞪双眸,久久未语。
“丛溪,你如何想,若不愿,为父明日便面圣陈情。”父亲铿锵道。
她缓缓垂头,又缓缓摇头,轻声道:“一切皆听从皇命。”
可在父亲看不清的颔首间,她的笑意怎么也收不住。
沈砚两字是镌在她心底最深的秘密。
那是表兄书院休沐,来家中拜访的一日,往日里给她讲述奇闻趣事的人,却进门便将一张棋图铺开。
表兄道,这是先生留的题,让破这千古名局。
上一步被一个同窗算出后,竟再无人堪敌,家中论棋艺她父亲第一,她是个差之略远的第二。
但毕竟她父亲是曾连有“棋圣”封号的名家都赢得的人。
因此特来求助。
她看着那上一步,当真心思琢巧,且坦坦荡荡,堪得一句君子之谋。
可偏生遇她,她从小不循正统,剑走偏峰,连父亲与她下时,都常被气得拍案而起。
她盯着那棋谱,似入了定,忽然提笔在其中一空落子。
表兄呆立半晌,忽然重重拊掌,大喝一声:“妙啊!”
不仅妙,而且诡,看似行差错踏,命悬一线,实则圈了陷阱,却让对手避无可避。
表兄高呼着奔出,不日后又仓促上门,礼数不顾,差点直闯闺门。
见了她,将棋图“刷”地铺开,颤抖指着一子。
不肖他说,她也看清,对色棋子,义无反顾跳入局中,但置之死地,绝处逢生。
这大大出乎她的预料,她直接坐在地上,沉思忘我,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将手指蘸入墨中,狠狠点在一位。
表兄看了看棋,又看了看她,眼中迸出精光。
她的这一步,可谓不留武德,将那绝处逢生者扒着崖边的五指,尽数踩在脚下磨搓。
就这样,你来我往,过了十余招,谁也不服输,亦不缓和。
一日,她盯着棋面,状似无意问:“对子何人?”
表兄正沉迷局势间,一边比量,一边随口道:“我没同你讲过?是沈学士之子,沈砚。”
沈砚。
她在心中轻轻重复。
“说来也巧,今日沈兄也曾问我,与他对子者为谁,我当然不能认,只道是自己。
可他竟不信,说这棋势不符我性情,他又指这墨迹道,与我的指型不符,盯得这么细,莫不是他想做个案审!
不过他还说,下棋者虽与他针锋相对,却是通晓他意者,我看他尽是胡说,不过为了套我话,炸出非我落子好笑话我,不过是下几步棋,难道表妹你就能通了他意?”
她只笑笑未语。
她当然通晓,她知沈砚其人磊落做派,杀伐果决,绝境里从不放弃生机,但攥得机会,却又不肯同等逼迫。
心狠亦心软。
后来表哥课业繁忙,常居书院,棋局不了了知。
恰逢岁首,姑母一家前来拜会,见一派其乐融融,不禁暗自垂泪,道表哥家都不肯回,说同窗皆留宿,不愿落后片刻。
父亲劝慰孩儿们知晓奋进总是好事,她却偷偷撺掇姑母,说不如备些餐食去探表哥。
姑母被她说动,她也便借势踏上同行的马车。
一路心间起伏跌宕,断不是为了那幼年便相互追打的表哥。
你想去探的究竟是谁。
她轻轻自问,却不敢答。
到了书院,姑母去打探表哥何在,她忽然有些心虚,不敢靠近堂室,向庭院深处走去。
冬夜来得早,已是夜幕低垂,她埋头走着,不知不觉竟迷了去路。
书院临山而设,占地颇广,说是庭院,更似旷野,并无边界墙围,尽是丛枝错生,林障叠目。
最后一丝夕光熄灭,她终于知道慌了,疾步在小径乱跑,踩断枯枝的脆响在静谧中愈发瘆人。
忽然脚下一滑,竟跌下了被枯叶掩住的空洞。
想来是抓捕野兽而设,如今竟捕了她。
她坐在坑底,尝试站起,右脚崴伤,泄气地坐了回去。
惊恐被这一下震散,如此境地,她竟还能偷偷自嘲。
士为知己者死,自己对不上这一个士,到对得上其他字。
胡乱思绪,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一阵嘈杂。
她警惕屏息,此处既能设陷,必有兽出没,也因此一直不曾高呼。
一抹光晕倏然照在头顶,她下意识眯眼,继而听到一道清朗音色:“可是林小姐?”
那人被灯笼映得只剩一道颀长暗影,她将手遮再额前,点点头。
便听那人道:“在下沈砚,是秦兄同窗,林小姐走失不见,他托我等四下寻找,幸而寻得。”
光线与瞳仁磨合顺滑,于是那人的面貌映在了眼底。
火烛将他面庞镶了圈金芒,又汇入他含笑的眉目间。
即便隔了一人多高的距离,她都笃定,定是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远天忽然炸开一丛烟花,五光十色撒下。
他循声看去,又回转过头,笑意有些腼腆,“城中既放了焰火,想必已至戌时,在我家中此刻该拜贺,虽不太合时宜,但,林小姐,祝您今岁为当欢乐,心得所喜。”
那日得救后,姑母和表哥搂着她又哭又叫,她下颌垫在姑母肩头,却禁不住地四下探找那道身披流光的身影。
后来表哥道:“”也真是奇了,竟让沈砚寻得!”
旁人都认为她是沿着山路而下,唯有沈砚说她约是迷进了林深。
寻得后有人问沈砚为何,沈砚笑道:“不为何,若是我大约也会向林中走去。”
“表妹,你说这人神不神!”表哥眉飞色舞,“我看他以后当真适合做个案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