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飞快,快到赵花台都已渐渐适应了现在的生活。
每日清晨,她先是不情不愿的起床洗漱去尚书房早八,顺便在路上吃几个春桃带的包子当早餐;随即到尚书房,跟沈夫子学习内容包括但不限于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理,顺便和郝家兄妹每天聊天作伴;下了学堂之后,或者和郝南嫣逛逛街,或者回府里躺着。
赵花台甚至恍惚地觉得,自己已然是这晟朝遵纪合法的好公民了。
尚书房的学生们都对她淡淡的,府中后娘谢卿对她视而不见避而不谈,只有谢绾意,偶尔用仇恨的眼神望她几眼。
日子就这么过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岁末,尚书房也照例放了假。
赵花台心里一阵怅然,原来,要过年了啊。
晟朝的腊月尾巴被一场鹅毛大雪裹得严实,连府里的的飞檐翘角都顶着蓬松的的雪帽子,远远望去像只蹲在红墙下的白色胖猫。
月初八的腊八粥刚喝罢三日,赵琰就踩着院里未化的残雪,一脸笑意的召集府里众人到了正厅。
赵花台一边用银签子挑着碟子里的蜜饯,一边瞥见了赵琰眼底的兴奋——那不是喝了酒的醉态,而是像孩童盼着过年穿新衣般的雀跃。
她心里好笑,赵琰今日这般模样,定有什么新鲜事。
果不其然,正想着,赵琰就笑眯眯地开口:“今年除夕,咱们换个过法。我已让人把乡下的宅子拾掇好了,今年就去那儿守岁!”
谢卿的笑容温婉又体贴:“老爷,乡下宅子许久没人住了,怕是……”
“怕什么?”赵琰大手一挥,打断她的话头,眼里闪着光,“我让王管事带人去打扫了三日,窗纸全换新的,炭盆也备足了。再说乡下多热闹,邻里街坊都熟络,比在皇都城里守着这四方院子有趣多了!”
他越说越兴奋,走到赵花台身边时,还难得慈祥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差点让她“受宠若惊”的把蜜饯吞进气管:“乡下除夕有舞龙灯的,还有踩高跷的,捏面人的。月儿,你小时候为父巡查时曾带你去过,你那时还哭闹着要买糖画,这些你还记得吗?”
赵花台瞥了一眼谢卿,特意卖乖,“父亲,月儿当然记得。”
赵琰眼中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
谢卿的脸色变了几变,终于挤出个和善又虚伪的笑容:“既然老爷觉得乡下好,那便依着老爷。只是不知……要去多少日子?府里的年货还没备齐呢。”
“备什么备?”赵琰摆手道,“乡下什么都有,我让王管事带些银两,到时候直接在镇上采买,新鲜着呢!咱们早日动身,在那儿住到正月初三再回来,好好热闹热闹!”
“父亲说得是,乡下过年确有一番趣味。”赵花台放下银签子,故意笑得天真,“只是女儿听说乡下夜间寒冷,不知炭火是否真的备足了?母亲有孕在身,可别冻着了她。”
赵琰愣了愣,随即大笑:“还是月儿细心!放心,王管事办事妥帖,我已让他多备些上好的银骨炭,保证屋里暖和得能穿单衣。”
谢卿端起茶盏抿了口,笑得明艳动人:“既然老爷都安排好了,那我这就去让下人收拾行李,不日就出发。”
说罢,她还一脸关爱地望向赵花台,“近日天气寒冷,月儿你一向身子弱,可要多添一件衣服,别染了风寒,耽误了老爷的行程。”
赵花台表面笑嘻嘻,内心mmp:“多谢母亲关心,您再不操心。”
赵琰看着眼前似乎其乐融融地氛围,满意地捋着胡须:“那就就这么定了。今年咱们全家在乡下过个热热闹闹的除夕,让朝里那些同僚们瞧瞧,我赵琰不仅能在朝堂上建功立业,治家也是一把好手。”
他说着,又兴冲冲地跑去书房,说是要亲自写几副春联带去乡下,那背影轻快得不像个年近半百的人。
赵花台望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谢卿母女交换的眼神,悄悄将碟子里的蜜饯拨到一边。
她暗想着,这场乡下除夕之行,怕是不会那么简单。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落在窗棂上沙沙作响,十分动听。
……
临出发的前日,赵花台正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赏雪时,忽觉鼻腔里钻进了一缕若有似无的、带着霉味的腥气。
这味道她太熟悉了,她曾在老家帮姥姥收拾老柜子时,见过受潮发霉的巴豆,就是这股子能把苍蝇熏晕的怪味。
转眼间,一个眼生的小丫头已经捧着描金托盘拐进了月桂阁,托盘上有碗燕窝躺在霁蓝色釉碗里,色泽晶莹剔透。
小丫头神色有些慌张,“大姑娘,奴婢是膳房的人,膳房的管事嬷嬷特意吩咐奴婢给您炖了冰糖燕窝,说是瞧您这几日总熬夜看书,补补精神。”
赵花台挑眉,眼角余光瞥见自己院门后缩着个脑袋,正是那刁奴春嬷嬷。
那恶婆子正踮着脚张望,脖子伸得比膳房里的大白鹅还长。
“放下吧。”她接过燕窝碗,笑了笑,“哟,这燕窝看起来不太新鲜嘛,怎么?膳房当我是穿山甲呢,专吃陈旧的东西?”
春桃看着赵花台的神态,似乎明白了七八分,正要怒斥面前的小丫鬟,被赵花台不动声色的捏了捏胳膊。
赵花台眯着眼睛,慢悠悠舀了勺燕窝,嘴唇碰了碰就搁下。
她不动声色地转了转头,一眼瞥见春嬷嬷似乎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蹿没影了。
赵花台嘴角忍不住勾起冷笑,她挥挥手,让小丫鬟离开了。
谢卿这手段,还不如她穿越前看的宫斗剧里的小主们利落,至少人家下药还懂得往燕窝里掺点别的什么遮掩一下,哪像这般敷衍,生怕别人不知道里面放了巴豆。
春桃不解,“姑娘,您既然看出来这燕窝里面不干净,为何不治那丫鬟的罪。”
赵花台无奈地叹气,“这小丫鬟与我无冤无仇,何必要害我?她定是受了双雁园那位主的命,才到我这里来的,我当场揭发了她,她回去也免不了一顿毒打。都是打工人,何必互相为难,随她吧。”
春桃气愤地跺脚,“这夫人怎么敢给您下巴豆啊,太狠毒了!”
“有什么不敢的?”赵花台坐在小院里的石凳子上,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着银簪,“你以为谢卿真盼着我去乡下看舞龙灯啊?她巴不得我留在府里喝西北风呢。”
她忽然嗤笑一声,指尖点着桌面,“说起来我还得谢她,省得我找借口留在府里。你以为我真想跟着那一家子演戏?父亲假惺惺地说要热闹,骨子里还不是想在同僚面前显摆自己治家有方?我那后娘谢卿笑得像尊弥勒佛,眼里的算计能堆成山,谢绾意那丫头更别提了,就因为父亲刚才在正厅跟我说了几句话,就偷偷瞪了我好几眼,以为我没察觉?”
春桃听得嘴巴越张越大,手里的帕子都掉在了地上:“小姐,那咱们怎么办?要不要告诉老爷?”
“告诉谁?告诉赵琰他继室想给我下泻药?”
赵花台挑眉,“他只会说我小题大做,说不定还得怪我不懂事,搅了他‘阖家团圆’的好名声。”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里光秃秃的桂花树,眼里闪过一丝哀伤。
“其实我压根不想去什么乡下宅子。”赵花台的声音有些疲惫,“一群各怀鬼胎的人凑在一起守岁,还不如我自己在房里啃桂花糕自在。谢卿这碗巴豆粥,倒是帮了我个大忙。”
春桃急得直跺脚:“可要是真闹肚子怎么办?要不咱们把粥倒了,就说不小心打碎了?”
“别呀,人家都把台子搭好了,我不得配合着唱出戏?”
赵花台转身,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像只发现了老鼠洞的猫,“待会儿我假装肚子疼,正好顺理成章留在府里。你瞧着吧,谢卿和谢绾意保准偷着乐,她们越得意,我越安全。”
她忽然凑近春桃,压低声音:“而且我留在这里,还有别的事要做。总不能让她们把我当软柿子捏,真以为我就这么好欺负?”
“那……那奴婢帮您把粥倒了吧?”春桃拿起燕窝碗,询问似地看着她。
“记得倒在那桂花树下。”赵花台叮嘱道,“说不定来年能开出带巴豆味的花,也算给这院子添点新花样。”
看着春桃端着碗匆匆离去的背影,赵花台靠在门框上轻笑。
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落在窗台上积起薄薄一层,像撒了把白糖。
她想起以前过年时妈妈煮的饺子,热气腾腾的锅里浮着元宝似的白胖饺子,爸爸总说“多吃点,吃了饺子不冻耳朵”。
在这里,没人会关心她冻不冻耳朵。但没关系,她早就学会了自己给自己取暖。
赵花台理了理衣襟,走到镜前。镜中的圆脸少女穿着件素灰色袄裙,眉眼间还带着点未脱的稚气,眼底清澈透明,带一丝锐气。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眨了眨眼,无声地说:“今年除夕,咱自己过。”
第二天清早,赵花台便吩咐春桃告诉赵琰,这次除夕怕是她不能跟着去乡下宅子过了。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自己院外传了纷杂的脚步声。
抬眼一望,就看到赵琰带着谢卿和谢绾意走了进来。
谢卿穿件石榴红撒花袄裙,鬓边斜插支赤金点翠步摇,看见赵花台弯腰捂肚子,眼里闪过一丝得意,嘴上却关切得能挤出蜜来:“月儿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吃坏了东西?要不要请个郎中来瞧瞧?”
谢绾意凑上来,假惺惺地挽住她胳膊晃了晃,银铃似的声音里藏着雀跃:“大姐姐没事儿吧?你要是生病了不能与我同去,我可就少了好多乐趣呢!”
这小丫头眉眼像极了谢卿,只是多了几分没长开的稚气,此刻那点藏不住的欢喜,倒让赵花台觉得像看了场蹩脚的网剧。
赵花台收回思绪,额角挤出两滴冷汗,声音都带着颤音:“许是早上吃的桂花糕太凉了。父亲,我腹痛难忍,看这模样,怕是去不成了。”
“罢了。”赵琰皱着眉打量赵花台,语气里没什么温度,“让膳房给你留些吃食,你就好生歇着吧。”
他素来更疼小女儿谢绾意,对赵花台这个嫡女,不过是尽着几分面上的责任,仿佛她是件不得不摆出来的旧瓷器。
赵花台目送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听见谢绾意在轿子里咯咯直笑,以及谢卿的低声呵斥“仔细些,别让旁人听见”。
赵花台站在穿堂的阴影里,看着正厅里言笑晏晏的一家子,忽然想笑。
眼前的这场景像极了幅劣质的年画,色彩浓艳却参杂着虚假。
赵花台的嘴角扯了扯,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笑声。
该嘲笑谁呢?嘲笑谢卿费尽心机下毒,却蠢得连巴豆味都盖不住?
嘲笑谢绾意年纪轻轻就学会搬弄是非,活像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
嘲笑赵琰揣着明白装糊涂,把“阖家团圆”四个字当戏文唱?
此时她对这个鬼扯世界的厌恶到达顶峰,她觉得穿越前自己在超市抢打折鸡蛋的样子,比谢卿的假笑真实多了;熬夜赶稿时泡的速溶咖啡,比谢绾意那呛死人的香囊好闻多了;连出租屋楼下吵架的夫妻,都比这屋里的“亲人”更有烟火气。
雪花从窗缝钻进来,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赵花台打了个寒颤,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比他们更可笑,也更可怜。
她嘲笑他们机关算尽,可自己呢?被命运丢弃在这个陌生鬼扯的时空,像个误入戏台的观众,看着别人演悲欢离合,连退场的资格都没有。
她转身往回走,脚步踩在青砖上,发出空洞又孤单的回响。
远处的笑声还在追着她,像群聒噪的麻雀,很是烦心。
赵花台闭着眼,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终于轻轻笑出了声。
其实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这笑是给赵琰一家子的,还是给被命运随意摆弄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