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的湿气凝成薄霜,无声地覆在石阶冰凉的表面。顾诺冰那句“你是小玉啊!?”的惊叹还带着点未消散的笑意,在夜气里打了个旋儿。对面阴影里的人影似乎没动,但镜片后那双冷调的眼轻微地偏移了一下焦距,精准地捕捉到他脸上被桥栏上方微弱灯光映亮的、尚存的笑意余温。
“你怎么知道我叫小玉?”声音从那片暗色里传出来,依旧平稳不起波澜,可每一个字都带着清晰的、金属探针般的锐利探询感。她吐出口烟的动作极细微地顿了顿,灰白的雾气混入夜色,“你也看过龙叔历险记?”语气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冷静地设下语言陷阱,只等对方泄露更多信息碎片。
“那肯定看过啊!”顾诺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吐出回应,嘴角还维持着刚才那点被“职业法师”戳中的松弛弧线。他深吸一口烟,烟头燃烧点骤然明亮刺眼,随即黯淡,才把后半句轻松带出,“你别说你和小玉还挺像!起码气质上。”烟雾混着他低沉微哑的声线,在河面的雾气里晕开。
小玉没回应这评价。镜片后的视线在他夹着烟的手指上一晃而过。那种带着审视和洞穿意味的目光再次掠过顾诺冰,仿佛扫描某种她感兴趣的参数。
“你这烟还挺好闻的,”她的声音没有任何铺垫地转向,如同高速列车切换了轨道方向,带着一股直截了当的、近乎理所当然的索取感,每个字清晰得像冰珠落在石阶上,“给我来一只!”并非询问,更像是一个陈述句式的指令,不容置辩。
顾诺冰夹烟的手指不易察觉地停滞了半秒。烟灰无意识地飘落。“呃……我这个可是从R国带回来的梅比乌斯,”他下意识地掂量着手中那根香烟,像掂量一件珍品,声音带上点肉疼的实感,“就两条额度!我自己都省着抽……”这完全是脱口而出的大实话,带着普通烟民对珍稀口粮的护短本能。
话音未落。“嗤——”一声短促的气流音从阴影里迸出,清晰得像利刃划开薄纸。
那个几乎溶在石阶阴影里的身影,骤然动了!动作迅猛流畅得如同黑豹发力!“谁稀罕啊!不给算了!”声音里裹挟着一层薄冰般的冷硬和被轻视的厌烦!她腰背核心发力,膝盖猛然一弹,整个人已从深蹲姿态瞬间拔起、站直!动作干脆得毫无滞涩,连一丝多余的气息都未带起。黑色身影没有丝毫拖沓,拧身就往桥边灯光更寥落、石阶更深幽的暗影深处走。那决绝的姿态像一把利刃,要把刚才短暂的交谈切成两半,彻底抛弃!
“哎——别!”顾诺冰完全没料到对方反应如此剧烈迅速!他几乎是本能地疾跨一步,瞬间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带起的风都卷动了脚下的薄霜和水汽。右手几乎是慌乱地探进黑色大衣内袋!从深蓝色的烟盒里,迅速捻出一支梅比乌斯,不由分说地往前一递——那动作因急切而显得有些生硬,差点戳到对方冷硬的黑色衣袖边沿。
“你可是我的大恩人,”顾诺冰语速略快,声音压不住刚才那一瞬间的错愕和挽留的急促,语气强行转为诚恳(甚至有点无奈),试图覆盖自己的失言,“怎么会不给呢!”他捏着香烟装烟草的一端,姿势像个捧着贡品的侍从。
那只原本已迈出去的黑色板鞋顿在石阶边缘。穿着黑色紧身毛衣、裹着冷冽气息的身体极其缓慢地、如同一帧一帧回放般转了过来。短发甩动间带起的微风拂过顾诺冰递烟的手背。镜片后的目光,没有看他的脸,而是精准地、一寸寸扫视过他指尖那支白色香烟,审视着上面精细得如同艺术品的淡黄色梅比乌斯环形Logo印花。目光像无声的、冰冷刻度的精密卡尺。
一秒钟的死寂。然后,那只异常修长、指甲修剪得极短而干净的手抬了起来。不是抓,也不是接。是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腹,极其精准地捏住了白色滤嘴接近纸张包裹的接口处,如同取走一片手术器械。动作不带一丝情感波澜。烟支脱离顾诺冰的指尖。她捏着烟,没有道谢,也没有再看顾诺冰一眼,身体微微一沉,又坐回了刚才桥墩石阶最底下那一级冰凉的台阶上。姿态一如之前那般凝定,仿佛刚才那场骤然迸发的冲突从未发生。
顾诺冰暗暗呼了口气,额角刚才因惊诧而绷紧的细微青筋缓缓松弛。他也退后一步,重新靠回冰冷的桥栏,又摸出一支梅比乌斯给自己点上。金属火机“嚓”一下轻响,幽蓝的小火苗舔舐烟丝,红光重燃。细雾弥漫开带着薄荷清气的柠檬尾调。
那边传来更清晰的拆锡纸声。打火机齿轮摩擦出的短暂火花映亮她侧脸一秒:下颌线冷硬紧绷,紧抿的唇角透出专注。然后是“滋滋”的点火和第一口极深极长的深吸!烟头红光骤然明亮得像一颗小燃烧弹!
烟雾在她唇齿间无声蕴集片刻。再吐出时,她的声音穿透薄薄的烟雾,第一次有了极其细微的波澜,带着一种近乎惊异的确认感:“确实……不错。”她似乎又吸了一口,在口腔里回旋品味,才追加上半句:“薄荷底下……埋着股柠檬的清气。”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舌尖仔细度量过其中滋味。
“那当然,”顾诺冰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回肚子里,甚至有点得意,指尖夹着自己那支烟晃了晃,烟灰划过夜色中的光痕,“五毫柠檬,梅比乌斯的当家招牌。”语气里满是老饕对自己珍馐被识货者认可的满足。
沉默再次降临。运河的水流声似乎更大了一些。几艘载满游客的木船从拱桥下钻出又消失,船头灯笼的光摇晃在水面。两岸的喧嚣声浪隔着雾气传来,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朦胧不清。
就在顾诺冰以为话题会在这清冽烟气的陪伴中沉没时。一直沉默凝视着河面某一处黑暗深处的小玉,忽然毫无预兆地侧过了头。那张冷硬的侧脸完全转向顾诺冰,薄薄的镜片上反射着远处驳船灯笼变幻不定的红黄光点。她的目光穿透镜片和夜雾,带着一种突兀而直指核心的穿透力,像两道猝不及防的探照灯光,狠狠钉在他因抽烟而微微起伏的胸口上。
“喂。”声音不高,沙哑质感因刚才的吸食而更明显几分,带着一种夜行兽类般的审视与质询气息。她微微歪了下头,短促的黑发尾端垂下一缕,贴在冰冷的额角。“你……”那双眼睛藏在薄薄的镜片后,在夜色与水光的映衬下深不见底。“——是苏城人吗?”
烟灰与心照的河畔谢幕
“算是吧!”顾诺冰的目光从面前幽暗流动的河面上收回,仿佛要将那水流的节奏也一同吸入肺腑,化作口中所吐的一圈盘旋上升的浓白烟龙。烟雾消散在愈发浓郁的夜色水汽里,留下模糊的印迹。
“算是?”小玉的声音贴着冰凉的夜气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敏锐而生的玩味。她侧过头,镜片后的视线穿透微光,精准地落在顾诺冰的侧脸轮廓上,“好吧,我是S市的。”语气平淡,只是在陈述一个地理位置坐标。
顾诺冰闻言猛地转过头,轮廓在桥边微弱的光源下清晰了几分。脸上掠过清晰的诧异:“S市?那不是北方吗?”他的声音因提高而略显突兀,随即意识到不妥,下意识地压低,却又带着真切的疑惑与些许笨拙的关怀,“来这么远的地方上班?!一个人不容易吧?”
小玉几乎是立刻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极短促的轻嗤。她转过头,视线重新投向漆黑的水面。即使隔着镜片和昏暗光线,顾诺冰也能清晰接收到那惊鸿一瞥里蕴含的意味——看白痴的那种。
“大学毕业,”她开口,声音在夜气里依旧平稳无波,每个字都带着简短高效的颗粒感,“碰上好老板,看中我的技术,留在山塘街。”她抬起夹烟的手,食指指尖在太阳穴边极其轻微地虚点了一下,动作利落得像在确认某个电路模块是否接通。“你是留学生?”问题转折得极其生硬直接,如同她刚才伸手讨烟一样理所当然。
顾诺冰这次是真的僵住了。不仅身体,仿佛连指尖燃烧那点红光都凝固了一瞬。烟雾被憋在喉间不上不下,刺激得他几乎要咳嗽。“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松弛,带着被强行穿透盔甲的惊愕与一丝懊恼。
镜片后的唇角在黑暗里极其短暂地弯了一下。小玉深吸一口烟,再吐出时,烟雾几乎喷在了顾诺冰侧前方的空气里。“说实话,”她的声音在烟雾缭绕中听不出情绪起伏,只有一种冰冷的陈述事实般的肯定,“现在……国内男的,没人”她特地加重了这四个字的音节,如同一把精准的裁纸刀切开界限,“用你这种……”她似乎在搜索最贴切的词,短暂停顿后,用词变得一针见血,“笨拙的搭讪方式了。”最后半句的语速甚至略微加快,带着尘埃落定的审判感,“你又抽着……”她的目光精准地滑落,盯住顾诺冰指间那半截梅比乌斯的细长白色烟身,“R国的香烟。”结尾收束得简洁有力。
“这有啥搭嘎的呀?”顾诺冰迅速切换回一副被误解的无辜模样,强行挤出一点轻松的笑意,试图化解被洞穿的不适,声音提高了几分,“我只是不怎么会和女生聊天而已?”这辩解苍白得像一层透明塑料纸。
小玉的鼻腔里再次溢出一声含义极其复杂的极轻气音——呵。甚至没再看他。那副反应,活像一个资深法医看穿了拙劣伪装下的案犯本质,不屑于再听对方苍白的辩解。她只是低头弹落一截烟灰,动作利落得如同丢开一件碍事的证物。在重新抬头望向远方的黑暗时,她镜片后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了然与极淡的轻蔑,几乎已将面前这个男人归类至某个贴着“海王演渣男”标签的观察档案夹内。
“R国好玩嘛?”小玉的声音再次响起,竟然主动开启了新的话题。她的指尖极其自然地再次伸进顾诺冰先前塞给她的梅比乌斯烟盒里,极其熟稔地又捻出一支细长的白烟。打火机的“叮”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新的橘红光点在她唇间亮起,在黑暗中勾勒出一点微小的温暖轮廓,但迅速又黯淡下去,如同她本人带来的感觉——短暂的温度,冰冷的基底。
“不好玩啊!”顾诺冰几乎是抢答般接上,仿佛找到了新的话题堡垒可以驻守。烟雾再次升腾起来,为他解除了刚才被“看穿”的尴尬警报。“我和你说…………”他打开了话匣子,借着R国这个话题,开始滔滔不绝。吐槽天气、揶揄饮食、抱怨规矩……话语里刻意填充着一种“天涯游子历经沧桑”的幽默感,试图营造出一种“老江湖”的氛围。烟雾不断地从他的指间袅袅升起,融入夜气。
小玉静静地听着,偶尔点个头,间或发出一两个语气不明、类似“嗯”、“哦”的简短音节,维持着听众的义务。她的烟吸得很深、很稳,频率保持着一种规律。两人之间只有烟雾无声交织、飘散,还有顾诺冰那略带修饰性的讲述声在夜风与水声中起伏。
一支。两支。三支……那包新开没多久的深蓝色梅比乌斯烟盒,在顾诺冰再一次习惯性的摸索中,发出纸张摩擦的最后空响。
河面上的寒气似乎已凝结成薄霜,无声地爬上桥墩。夜色漆黑如墨,只剩对岸屋檐下垂挂的红灯笼在幽暗的水波里扭曲、跳跃,将桥上两人沉默的剪影拉扯得诡异而虚幻。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冰冷交织着薄荷柠檬气息的烟草残留味道。
小玉将指间最后一丁点燃烧殆尽的烟蒂在冰冷的桥墩上随手摁灭。动作干脆得像是切断了一段无用的电源。
“差不多了。”她的声音在骤然沉寂下来的夜里响起,带着一种抽离任务般的轻松感,“和你聊天很愉快,”字眼本身是客套,可那平板无波的声线里,听不出半分“愉快”的温度。她动作流畅地站起身,拍了拍工装裤后侧可能沾上的灰尘(尽管夜色里根本看不清)。“店里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这更像是早已准备多时的、得体的散场借口,模糊又难以拒绝。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的身影已如一道融入墨色的闪电,毫无留恋、毫不迟疑地转身,脚步轻快地踏上了湿冷寂静的石阶。黑色靴底敲击石板发出的轻微“嗒嗒”声,在空旷暗夜里,如同某种倒计时的秒针。
顾诺冰微张着嘴,那口卡在嗓子眼、准备出口的半句闲聊,硬生生被晚风吹得冰硬。桥下河水似乎流得更急了些。脚边冰冷的石阶上,只残留着几枚新鲜摁灭的烟蒂,无声地躺在那里,如同一个个被仓促丢弃的句号,结束了这场短暂、试探又带着隔膜的山塘河畔偶遇。
就在那道黑色身影即将完全被远处阴影吞噬时。走在前面的小玉,仿佛记起了什么。她的脚步没有停顿,但一只异常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却极其自然地探入了工装裤的侧袋。
那只银白色、烤漆剥落的一次性打火机。被那只手精确无误地掏了出来。
手臂没有任何多余摆动,手腕一扬,一道微小的、冰凉的银光便在空中划出一道极其低矮、短促的抛物线。“啪嗒。”一声极轻微的、带着精准定位意味的落点声响。那枚磨损的打火机,就分毫不差地落在了顾诺冰脚边冰凉的青石板上。“火留给你了!”
做完这一切,那具单薄锐利的黑色身影消失的速度快得像被暗流卷走的墨迹。顾诺冰嘴巴还维持着一个欲说还休的半张形状,舌尖那句“哎——”的挽留或闲侃卡在喉咙深处,被深秋夜气里刺骨的寒意冻得硬邦邦。空气里只剩下刚才那堆梅比乌斯燃尽的、混合着薄荷柠檬香精和烟草焦油的、冰冷而粘稠的残留气旋,还有脚下青石板上几枚被摁得扁扁的白色烟蒂——无言的、仓促的谢幕标识。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追索过去。前方的黑暗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池,石阶被远处零星灯火切割成明暗斑驳的条状区域。那抹黑色已消失在视觉无法穿透的、河道转向处的幽深幕帘背后。连最后一点鞋底磕碰石板的“嗒嗒”声,也被运河永不停歇的低吟彻底吞没。河面上残存的灯笼倒影支离破碎地摇晃着,像一场无声的嘲笑。
手指还在习惯性地摸索着空空如也、捏着都能发出干瘪纸响的梅比乌斯烟盒。就在这无所凭依、略带被丢弃之感的茫然里。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金属硬物磕碰石头的声响——“啪嗒。”极其短促,极其精准。如同冰冷的雨滴敲击玻璃。
顾诺冰的脑子似乎卡了一下壳。一股混杂着错愕和被戏弄的荒诞感直冲顶门!“大姐!”这称呼几乎是未经大脑过滤就冲口而出,带着点压抑不住的焦躁和不可思议的荒谬感。他弯腰一把抄起那个冰凉的铁疙瘩,朝着小玉消失的那片黑暗深处抬高了几分音量,语气里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哭笑不得:“我烟都抽完了!要这个火干啥呀!?”他的喊声不算特别响,但在河边寂静的夜里带着空旷的回响效果,瞬间就被黑暗和流水吞了大半。
就在他的声音还在空旷石阶上飘荡、仿佛无人听见的当口。没有任何预兆。一个声音,从前方那片纯粹的、似乎绝无可能的浓重黑暗中,极其清晰地穿透夜幕,如同冰冷的钢丝,精准地射向他耳膜:“怎么!”那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和平静无波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像经过了精密的校准。正是小玉的声音!清晰得仿佛她根本没走远,就藏在那片视障之后!她的声音里没有怒气,没有戏谑,只有一种纯粹的、逻辑链条般的审视。下一句的语调甚至是稍稍上扬,带着一丝天经地义的反诘:“你以后——都不抽烟了?”尾音利落落下,不带任何拖泥带水。如同法官落锤宣判了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一个完美的几何陷阱,精准地卡在他所有话语的缺口之上,堵得他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