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青林的暮色如一幅泼墨山水,浓重的靛蓝在天际晕染开来。参天古木的枝桠交错,将渐暗的天空割裂成无数碎片,偶尔有几颗早出的星辰从缝隙中漏下,像被筛落的银砂。
禾蕖站在巨木之间悬空的索桥边,赤白衣袂在寒风中翻飞。索桥下湍急的河水冲破薄冰奔涌,激起的水雾打湿了她的衣摆,在布料上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她伸手抚过索桥湿滑的绳索,指尖传来熟悉的粗粝感。
“这里的湛青花,往年这时候该落尽了。”她轻声道,声音几乎被巨木下的水声淹没。
珞玦从后方走来,黑色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声响。他停在禾蕖身后半步,这个距离既能护她周全,又不会让她感到压迫。
“你是什么时候记起来的?”他问,声音似乎比河水更沉静。
禾蕖转身,浅金色的发丝在暮色中如同流动的金光。她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倒映着珞玦棱角分明的面容。
“几天前,风俞族长逝世时。”她抬手将一缕散发别到耳后,“我本想找你商量这件事,却在睡梦中突然记起了一切。那些记忆……清晰得可怕,仿佛那天流的血昨天才溅在我脸上。”说着,她下意识抚了抚脸颊。
索桥在风中轻微摇晃,发出吱呀声响。珞玦的手下意识扶上桥索,指节因用力而变得有些发白。
“你记起来就好。”他声音低沉,“我绝不会再让你有事。”
水雾升腾,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朦胧的帘幕。禾蕖透过水雾看他,忽然轻笑起来:“玦……”
这个称呼让珞玦脊背微僵。
禾蕖的声音很轻,轻的只有珞玦能够听见:“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河风突然变强,吹散了她未尽的话语。珞玦摇头,一缕黑发从束发中逃脱,垂在额前:“不辛苦。你回来了就好。”
“玦,我希望你能一直留在我身边。”禾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远处一棵被雷劈过却依然挺立的古木上。
珞玦喉结滚动起来,忽然别过脸去:“这么多年陪在你身边,你如今恢复记忆突然不叫我小珞,我还有些不习惯……”
这反应出乎禾蕖的意料。没想到这个称呼会让他觉得有些生疏。
她眨了眨眼,笑意从眼底漾开:“那我以后还是继续叫你小珞吧。”她忽然向前半步,索桥随着她的动作轻晃,“那小珞,你愿意一直留在我身边吗?你……有没有回虚无界的打算?”
“我若是回虚无界,”珞玦突然转头,目光灼灼,“你愿意跟我走吗?”
禾蕖的指尖不由地揪住了衣角。这个细微动作被珞玦敏锐地捕捉,他忽然笑出声,冷峻的面容如冰消雪融:“开玩笑的。我可不想让你为难。”
他伸手替她挡开一根垂落的藤蔓,“在长玄序生活惯了,这里的雪比虚无界的星尘更让我安心。”
一滴融化的雪水从枝头坠落,恰巧落在禾蕖眉心。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清明:“商量一下族长的后事吧。”
珞玦点头,神色重新变得严肃:“你到现在还没公开族长之死,是有自己的打算。”
“还是你懂我。”禾蕖转身望向族地方向,那里灯火渐次亮起,像散落的星子,“既然他已经死了,这族长之位就由我来继承。”
索桥突然剧烈晃动起来。段鸿不知何时已站在桥的另一端,白金华服在暮色中格外醒目。“继承族长之位意味着会前往潮汐天枢城。”他的声音混着水声传来,“大人是想见女皇?”
珞玦按住摇晃的桥索:“见她不是什么难事。但她已经不是泽沛了,而是泽沛的后人。”
“你见过她?”禾蕖问。
“不曾。”珞玦摇头,“我刻意避开天枢城的势力。不过……”他望向北方,“她大概率不在天枢,而在海底。”
禾蕖的瞳孔微微扩大:“那我……”
“按部就班继承族长之位。”珞玦打断她,“恢复记忆的事必须保密。等找到轮回之境再作打算。”他语气忽然转柔,“别急,阿蕖。千年都等了,不差这几个月。”
段鸿此时已走到近前。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枝干枯的湛青花枝,他指尖轻抚过枯萎的花萼:“大人,轮回之境解封第一层的位置,属下或许知道。”
“沧溟北境。”珞玦接过话头,目光与段鸿交汇,“那里是鲛人族的宫殿所在。泽皇生前常去。”
禾蕖突然抓住珞玦的手腕:“泽皇死后……是葬在海中?”
她的手指冰凉,珞玦却觉得被触碰的皮肤发烫。“很可能。”他声音有些哑,“但如今风雪未停,去不了天枢。等开春再——”
“我明白。”禾蕖松开手,“继承族长之位需要族人的信任。虽然我曾经是风俞圣女,但毕竟不是正统继承人。”
珞玦忽然轻笑:“你打算怎么做?让那些老顽固心服口服可不容易。”
禾蕖指尖凝聚一点金光,转瞬即逝:“那让他们见识见识,天神的能力。”
夜风骤起,吹动三人衣袍。段鸿忽然退后一步:“属下先去收拾一下过夜的屋舍。”
待段鸿走远,珞玦从怀中取出一枚青玉令牌:“此次出来太久,我得回潮汐一趟。”
“你要回潮汐?”禾蕖的声音陡然提高,又迅速压低,“才刚见面就要走?”
珞玦将令牌塞入她手中:“持此令可调动我在风俞埋下的暗线。”他顿了顿,“让段鸿跟着你。他虽新生,但九色鹿的实力足够应付一般麻烦。”
禾蕖握紧令牌,玉石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什么时候回来?”
“最迟春祭前。”珞玦伸手,犹豫片刻,最终只是替她拂去肩头落雪,“别露出这种表情。你可是让整个天神界都忌惮的轮回神女。”
禾蕖突然抓住他即将收回的手,贴在脸颊:“小珞,保重。”
珞玦僵在原地。她的脸颊比想象中温暖,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在长玄序雪原上捧过的一簇火焰。
“嗯。”最终他只挤出这一个字,抽回手转身离去,黑色身影很快被暮色吞没。
禾蕖独自站在索桥上,看着掌心令牌上刻着的“玦”字。
远处传来段鸿的声音:“大人,屋舍已收拾好。”
“来了。”她收起令牌,最后望了一眼珞玦消失的方向。夜风送来若有若无的湛青花香,虽然这个季节,湛青花早已凋零。
木屋内的松木燃烧声噼啪作响,铁盆中的火焰将四周阴影拉扯得忽长忽短。禾蕖解开赤白外袍的系带,锐利的目光扫过跃动的火舌:“火太大了。”
段鸿立即执起铁钳拨弄炭块,火星在寒铁盆沿撞出几点蓝芒:“大人放心,这火盆是北境寒铁所铸。”他衣袖上金线绣的九色鹿纹随动作流转,“今夜属下会守着火势。”
禾蕖将外袍挂在门边铜钩上,衣摆的雪粒簌簌落下:“在墙角安置便是。”她指尖下意识划过窗台一道剑痕,那是她十来岁练剑时失手留下的。
“大人虽恢复天神记忆,倒还记得这些凡尘琐事。”段鸿将佩剑横放膝前,剑鞘上的云纹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禾蕖沉入椅中,青玉令牌在掌心转了个圈:“段鸿,你可还记得,千年前我与你在金漠那一战?”
青铜剑鞘发出“铮”的轻鸣。段鸿擦拭的动作顿了顿:“大人是指我侍奉玄墨时,奉命围剿您的那次?”他抬起的眼中映着两簇冷静的火光。
“我斩你鹿角,碎你凡身。当真不恨?”
段鸿腰间的酒壶铜盖弹开。他仰头饮尽时喉结滚动,酒液滑入衣领:“涅槃如新生,前尘俱往。”
酒壶递到禾蕖面前,壶身阴刻的曼陀罗纹里嵌着一丝血砂,“倒是大人您,怎还在计较旧事。”
烈酒灼过喉咙,禾蕖眼前浮现金漠的漫天黄沙。她握紧酒壶:“当时你护着的那些城中人……”
“可那些百姓最终都活着。”段鸿突然靠近,火光在他眉骨投下深邃阴影,“我上次重生后特意去查过。金漠的孩童仍在绿洲追逐沙狐,老人照旧在日落时吟唱古谣。”
他摊开手掌指向禾蕖:“您临死前释放了在轮回之境中囚禁的生灵。”
酒壶忽然“当啷”一声从她手中滑落。禾蕖瞳孔骤缩,仿佛又看见那日黄沙漫天中的自己最终还是心软了几分。
“九色鹿可通生死簿。”段鸿拾起酒壶,指尖抹过壶身裂痕,“我在幽冥徘徊时,看见那些本该消散的生魂又回到了躯体。”他突然单膝跪地,华服下摆铺开如莲,“正因如此,属下才确信追随您是正道。”
夜风卷着雪拍打着窗前的帘子,屋檐下传出檐铃的奇异声响。
禾蕖转身面对火盆,火光将她影子投在墙上,如展翅的金乌。
“我不算什么正道,金漠那座城中的生灵,只是我一时心软才没将他们血祭给轮回之境。如果我真的需要,我会毫不犹豫将他们血祭。”
段鸿起身道:“大人,您不必再测试我的忠诚,以往侍奉的主,临死之前我从未背叛过。若大人还是心存疑虑,大可再斩杀我一次。”
火焰猛地窜高。禾蕖盯着段鸿,突然拂袖:“我信你。”
屋外积雪压断枯枝。炭火盆突然爆出个火星。段鸿用铁钳夹出个烤得焦黑的红薯:“大人可要尝尝?您转世为圣女时……”
“多事。你从哪找到的?”
“我怕大人肚子饿,在屋内搜寻的。”
禾蕖夺过红薯,烫得指尖发红也不松手。她掰开焦壳时,热气模糊了冷峻的眉眼。
段鸿静静退到墙角,将酒壶里最后几滴酒洒向火盆。蓝焰腾起的刹那,他仿佛又看见千年前那个在沙漠日落海边手持轮回之境而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