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五刻,烽钺山腹地。
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如帷幔的林间雾气,将稀薄的光斑投在湿滑的苔藓与盘虬的树根上。空气粘稠冰冷,弥漫着腐叶、湿土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源自大山深处的沉闷气息。鸟鸣绝迹,虫豸无声,整片山林笼罩在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之中,唯有三人踏过枯枝败叶的轻微“嚓嚓”声,以及间或响起的低沉人语,打破这诡异的宁静。
叶南昭的身影,如同融入幽暗本身的猎豹,在队伍前方十数丈外的阴影中无声潜行。他手中紧握的长枪枪尖低垂,枪身乌沉,一股凝若实质的肃杀之气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让周遭本就冰冷的空气更加滞重。鹰隼般的目光,一遍遍梳理着林间的每一寸土地,不放过任何一丝不自然的痕迹。
“岩壁下有新鲜爪痕,三道,深约半寸,似熊罴类,但间距过密,力道分布不均,有点怪。”叶南昭低沉的声音通过别在衣领上的一枚小巧的、雕刻着繁复云纹的青铜符鸟清晰地传到后方。
通讯符灵鸟,这观星楼出品的精巧造物,以其独特的波动传递信息,小巧轻便,缺点是有效距离不过四五里,若想长距离传递信息,就得使用庞大臃重难以移动的大型符灵鸟了。
“收到。南烛,登顶了吗?你那边视野如何?”叶南轩的声音紧随其后,刻意压低的声线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探查的兴奋交织。他隐于一株巨大铁杉的虬根之后,目光如锁,紧紧盯着不远处那棵刺破雾霭的古老橡树。树上,一个矫健的身影正灵猿般向上攀援,正是叶南烛。
“二哥,我快,快到树冠了!”叶南烛略显急促和紧张的喘息声传来,夹杂着枝叶摩擦的沙沙声。他攀爬的动作带着少年特有的敏捷,却也透着一丝初次面对未知险境的生涩。他腰间也系着一枚同样的青铜符鸟。“太静了…连只飞虫都没有!”
“稳住呼吸,别往下看,踩实了再动。”叶南轩的声音沉稳了几分,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系在叶南烛腰间。
叶南烛依言而行,终于攀上了古橡树巨大的分叉处。他背靠着冰凉粗糙的主干,胸膛起伏,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和呼吸。清晨的寒风拂过树梢,带来刺骨的凉意。他极目远眺。
视野豁然开朗。下方是翻滚的、墨绿色的林海波涛,一直延伸到远处如犬牙般交错的灰黑色山脊。西北方向,烽钺主峰巍峨耸立,半山腰以上被浓密的云雾包裹,如同蒙着神秘的面纱。
“雾气太重…看不真切…”叶南烛的声音带着努力辨识的专注与一丝困惑,“西北,主峰右肩下方陡坡,林子好像有东西在动,看不清,可能是惊鸟?”他顿了顿,声音里陡然多了一丝不安,“怪了,我怎么觉着,那东西,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方位确认,我去查看。南轩,护好南烛。南烛,专注观察,慎之又慎。”叶南昭的指令斩钉截铁,透过符鸟传来。
异变,于死寂中猝然爆发!
呜——嗷——!
凄厉到足以撕裂灵魂的狼嚎,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冲天而起!并非孤狼长啸,而是数十、上百道嗜血的嚎叫汇成的恐怖浪潮!刹那间,粘稠的死寂被彻底粉碎,整片山林仿佛活了过来,化作择人而噬的巨口!
“是狼群!戒备!”叶南昭的厉喝瞬间被淹没在汹涌的狼啸狂潮中!
高处的叶南烛看得分明——数十条壮硕如小牛的灰黑色巨影,如同从地狱裂缝中涌出的阴影,自林间猛扑而出!大哥叶南昭所在之地,瞬间被灰黑色的浪潮淹没!而他们藏身的橡树周围,灌木疯狂摇动,腥风扑面而来,显然也已被包围!
“南烛!待在树上别动!”叶南轩的嗓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腰间长剑“铮”然出鞘,寒光流转,他身形微沉,死死护住巨树下方。
叶南烛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毫不犹豫地摘下背负温润如玉的长弓,弓身触手冰凉,其上繁复的符文在昏暗光线下流淌着微光。白鹭弓,是叶南昭为了叶南烛的安全向皇甫龙斗暂借之物,无需箭囊,引动红弦,天地能量自凝为炽焰之矢!
“小心!”叶南烛的嘶吼与弓弦震鸣几乎同时炸响!数头巨狼自阴影中暴起,獠牙森然,直扑树下的叶南轩!
叶南轩手腕急抖,长剑在他手中瞬间绽放出令人目眩的光轮!剑光流转,轻盈精准,每一剑都带着羚羊挂角般的飘逸,点在巨狼扑击的薄弱处——咽喉、眼窝、关节!鲜血与狼毛飞溅!他身随剑走,步法如穿花拂柳,竟在数头巨狼的围攻中腾挪闪避,剑光如织,硬生生在腥风血雨中辟开一方寸之地!
他曾对叶南烛笑言学剑只为“俊逸风流”,此刻,这份刻意追求的“风流”,却化作了生死搏杀间最致命的优雅。然而,狼影如潮,前仆后继,包围圈越收越紧,剑光舞动虽密,喘息却已渐重。
叶南烛在树上看得肝胆欲裂!他拼命拉动白鹭弓,炽红的能量箭矢一道接一道呼啸而出,精准地钉入扑向叶南轩的巨狼要害!每一次弓弦震动,都伴随着手臂剧烈的酸痛和肺腑的灼烧感。这弓威力奇大,却也极为耗力!十箭之后,他已是手臂颤抖,气息紊乱如风箱。
再看大哥方向,那里已是烈焰风暴的中心!叶南昭的身影在狼群中时隐时现,手中长枪化作一条咆哮的赤龙!
眼见二哥叶南轩被重重围困,大哥亦深陷苦战,叶南烛眼中闪过决绝!他猛地将白鹭弓甩回身后,反手拔出斜背的长刀——影曜!
“二哥!我来助你!”
少年一声清叱,竟从数丈高的树杈上纵身跃下!他并非盲目坠落,下落途中,手中影曜长刀寒光一闪,狠狠插入粗壮的橡木树干!刀锋破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火星四溅!凭借这阻力,他的下坠之势骤然减缓!眼看离地不足两丈,他果断抽刀,身体凌空一扭,准备落地与叶南轩并肩作战!
然而——
一道比阴影更幽邃、比死亡更迅疾的玄黑巨影,如同早已潜伏在侧的致命毒牙,从下方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灌木阴影中无声暴起!腥风扑面,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臭!
叶南烛人在半空,旧力已竭,新力未生!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大脑一片空白!
那是一只格外庞大的玄黑色巨狼!它壮硕如牛犊,皮毛深邃如永夜,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瞳孔——燃烧着纯粹、冰冷、毫无生机的诡异金芒!它跃起的高度精准地封死了叶南烛所有可能的闪避轨迹!布满獠牙的血盆大口,带着足以咬碎岩石的力量,狠狠噬向叶南烛的腰腹!
噗嗤——!
利齿撕裂皮肉、嵌入骨骼的恐怖闷响,伴随着少年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瞬间刺破了战场的喧嚣!
“呃啊——!!!”
玄黑色巨狼一击得手,毫不恋战!它四爪刨地,坚硬的岩石地面瞬间崩裂,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玄色闪电,以远超寻常狼群的速度,头也不回地撞入西北方向那片深不见底的、死气沉沉的密林之中!眨眼间便消失在翻涌的墨绿林涛里,只留下少年痛苦而渐弱的惨呼余音,在血腥的空气中回荡……
“南烛!!”叶南轩目眦欲裂,嘶声狂吼!他拼尽全力想要冲过去,却被两头悍不畏死的巨狼死死缠住!长剑虽利,却一时难以脱身!
“吼——!!!”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绝望的怒吼从叶南昭喉咙深处炸开!他周身的赤焰猛地暴涨数尺,裸露的皮肤上渗出鲜红如血的符纹——燃血纹,军中秘传的搏命法门,以气血为薪柴,换取刹那的狂暴之力!枪锋过处,烈焰奔腾,巨狼或被拦腰斩断,或被狂暴的炎浪掀飞、点燃,发出凄惨的哀嚎!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的恶臭!
叶南昭的身影猛然拔地而起,裹挟着焚灭一切的赤焰,如同陨星般狠狠砸落在叶南轩身侧!
轰——!
灼热的气浪呈环形炸开!周围的巨狼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惨嚎着倒飞出去,瞬间清空一片!
“怎么回事?!南烛呢?!”叶南昭浑身浴血,皮肤上血色符纹明灭不定,声音嘶哑如金铁摩擦,眼中燃烧着骇人的赤焰!
“被一只黑狼叼走了!朝那边!”叶南轩剑指密林深处,声音因焦急而尖锐,“玄黑色!眼睛是金色的!速度极快!”
叶南昭的目光瞬间扫过叶南烛之前所在的树杈,那里已空无一人!一股冰冷的暴怒瞬间取代了眼中的赤焰!他没有任何犹豫,猛地一把按住欲前冲的叶南轩肩头,力道之大,几乎让叶南轩一个趔趄。
“你!回去!通知皇甫叔!”叶南昭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每一个字都带着焚心的焦灼和冰冷的杀意,“我去追!”
话音未落,他脚下地面轰然龟裂!整个人已化作一颗人形烈焰流星,以肉眼难辨的恐怖速度,朝着叶南轩所指的方向,撕裂空气,一头撞入深不见底的林莽之中!沿途的灌木藤蔓瞬间化为飞灰!
叶南轩被那股巨力推得连退两步,看着大哥瞬间消失的方向,又猛地抬头望向叶南烛消失的空荡树杈,眼中闪过剧烈的挣扎、不甘和深切的担忧。他狠狠一咬牙,将长剑归鞘,最后望了一眼狼藉的战场和那烈焰消逝的方向,猛地转身,朝着烽钺镇的方向,将身法催动到极致,如一道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
浓重的血腥味与焦糊气在死寂重新笼罩的林间弥漫。被烈焰灼烧过的土地上,几头尚未死透的巨狼发出痛苦的呜咽。烽钺山的阴影,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沉重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