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的气息与华界截然不同。梧桐树荫下的街道相对整洁,路灯散发着昏黄但稳定的光晕。穿着考究西装的洋人、妆容精致的淑女、以及更多穿着体面长衫或学生装的华人匆匆走过。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香水、烤面包的混合香气,掩盖了华界那股浓重的市井烟火和贫穷气息。然而,在这份秩序与繁华的表象之下,张文远五人感受到的并非安全,而是另一种更深沉、更体面的压迫感。他们是闯入者,是衣衫褴褛、浑身血污、如同惊弓之鸟的闯入者。
“快!这边!”马成志凭借白天观察的记忆,拉着众人迅速拐进一条相对僻静、两侧多是紧闭后门的弄堂。他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压低声音:“租界巡捕(‘红头阿三’或安南巡捕)比华界的更麻烦,被盘问就糟了!先找个能藏身的地方!”
他们像一群受伤的野兽,在光鲜亮丽的丛林边缘寻找着阴暗的缝隙。最终,在弄堂深处一个堆放垃圾的角落后面,发现了一处被废弃的、半塌陷的防空洞入口。洞口被破木板和杂物半掩着,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和垃圾的腐臭。
“就这里!快进去!”张文远当机立断。四人手脚并用地爬进那低矮、狭窄、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冰冷的湿气瞬间包裹全身,但至少,暂时隔绝了外界的追捕目光。
黑暗和寂静放大了感官。李威六和吕震压抑的痛哼,四人粗重的喘息,还有彼此剧烈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清晰可闻。
“成志,看看威六和阿震的伤!”张文远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马成志摸索着,凭借记忆打开李威六的工具油布包——里面除了那些精巧的工具,竟然还被他机智地塞进了从“慈济堂”阿婆那里得来的刀伤药包!这成了他们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借着洞口缝隙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分辨着伤口。李威六身上多处淤青,肋骨可能骨裂,嘴角破裂,但最严重的是被吊打时手腕的勒伤和绳索摩擦的血痕。吕震则是额头那道狰狞的伤口,虽然敷了药止住了大出血,但失血过多加上脑震荡,让他昏昏沉沉。
马成志摸索着给两人重新清洗(用仅剩的一点水壶里的水)、上药、包扎。每一次触碰伤口引起的痛楚都让两人身体绷紧,但他们死死咬住牙关,不发出大的声响。张文远则守在洞口,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警惕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手中紧握着那根已经沾满血迹、变得滑腻的断桌腿。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逝。饥饿、寒冷、伤痛、以及对未来的巨大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侵蚀着他们的意志。那三百块大洋的赏金,如同一个遥远而虚幻的梦,此刻无法解决他们分毫的困境。
“文远哥……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吕震虚弱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深深的迷茫。
怎么办?张文远也在问自己。血债未清(刘三通),身无分文,伤痕累累,租界也并非乐土。巨大的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手臂上的牙印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提醒着他最初的誓言和此刻的绝境。
“活下去!”张文远的声音在黑暗中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钢铁般的意志,“先治好伤!然后,找活干!哪怕是最脏最累的活!攒钱!打听刘三通的下落!这个仇,一定要报!”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等国禄的消息。”朱国禄带着那笔用兄弟血汗和智慧换来的钱回乡,是此刻唯一能支撑他们内心的微光。
“对!活下去!”李威六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异常坚定。他摸索着,握住了张文远那只紧握桌腿、同样布满伤痕的手。紧接着,马成志、吕震的手也摸索着伸了过来。五只伤痕累累、沾满污垢的手,在冰冷黑暗的洞穴中紧紧握在一起!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无声的誓言和滚烫的兄弟情谊在黑暗中传递。这力量,暂时驱散了寒冷和绝望。
接下来的几天,是地狱般的煎熬。白天,他们像老鼠一样蜷缩在阴暗潮湿的防空洞里,忍受着饥饿和伤痛。马成志和李威六伤势稍轻(李威六意志坚韧),负责轮流在洞口警戒,观察弄堂的情况。张文远则利用夜色掩护,如同幽灵般溜出去,在附近的垃圾堆里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发霉的面包屑、菜市场的烂菜叶、甚至别人丢弃的鱼内脏……他强忍着恶心,将这些“食物”带回来,分给兄弟们。每一次外出,都冒着被巡捕或地痞发现的风险。
水,成了另一个大问题。他们只能利用深夜,偷偷跑到附近公园或公共水龙头,像做贼一样接一点冷水。伤口在恶劣的环境下开始发炎、红肿、流脓,疼痛加剧。吕震持续低烧,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着他们。上海滩的繁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他们如同被遗忘在角落的尘埃,随时可能无声无息地消失。
转机,出现在一个下着淅沥小雨的深夜。张文远像往常一样,在垃圾堆里翻找。突然,他听到弄堂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争吵声。
“……东西呢?货呢?!”一个刻意压低、带着焦躁的男声。
“妈的!路上被‘红头阿三’(印度巡捕)拦了!盘查了半天!差点露馅!”另一个声音带着后怕。
“废物!影先生等着要!误了事,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第一个声音更加严厉。
“放心……藏好了……在老地方……‘夜莺’酒吧后巷第三个垃圾桶底下……用油纸包着……”
“接头暗号?”
“‘梧桐叶落了’……”
声音迅速远去。张文远屏住呼吸,缩在阴影里,心脏狂跳。“货”?“影先生”?“接头暗号”?这些词瞬间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这绝不是普通的市井交易!联想到之前刘三通的烟土走私……难道,这法租界里,也有见不得光的勾当?而且,似乎……更神秘?
他没有轻举妄动,默默记下了“夜莺酒吧后巷第三个垃圾桶”和接头暗号“梧桐叶落了”。回到防空洞,他将这个发现告诉了兄弟们。
“影先生?”马成志在黑暗中皱紧了眉头,“这名字……听着就不像道上混的,倒像是……搞情报的?”他敏锐的商人思维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夜莺酒吧……我知道那地方,在霞飞路(今淮海中路)边上,算是法租界挺热闹的酒吧,洋人和有钱的华人常去。”
“情报?”李威六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如果是真的……那可比刘三通的烟土更烫手!沾上就是死!”
“但……也可能是机会!”张文远眼中闪烁着挣扎的光芒,“我们现在这样……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与其烂在这里,不如……赌一把!”
“怎么赌?”吕震虚弱地问。
“成志,明天晚上,你和我去‘夜莺酒吧’附近蹲着!”张文远下了决心,“看看是什么‘货’,看看那个‘影先生’是什么人!如果……如果只是普通黑货,我们就当没看见。如果……真是什么要命的东西……”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也许,能换来我们兄弟一条活路!”
这是一步险棋!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第二天傍晚,雨停了。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反射出迷离的光彩。“夜莺酒吧”门口车水马龙,衣着光鲜的男女进进出出,爵士乐隐隐飘出。张文远和马成志像两个最不起眼的流浪汉,蜷缩在酒吧斜对面一条堆满垃圾桶的漆黑后巷阴影里。张文远紧握着那根磨得更加尖锐的断桌腿,马成志则紧张地观察着每一个靠近第三个垃圾桶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酒吧的喧嚣似乎与他们无关。寒冷和饥饿不断侵袭。就在他们快要放弃时,一个穿着深灰色风衣、戴着礼帽、帽檐压得很低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后巷口。那人身形不高,步伐稳健而警惕,像一只行走在暗夜里的猫。他径直走向第三个垃圾桶,动作极其自然地弯下腰,仿佛只是随手丢弃垃圾,但手指却飞快地探入桶底,摸出了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巴掌大小的扁平物件,迅速塞进了风衣内袋。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就在那人直起身,准备离开的瞬间,他似乎极其敏锐地察觉到了阴影中的注视!风衣下的身体瞬间绷紧,一只手闪电般探向腰间!
张文远和马成志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暴露了!
千钧一发之际!马成志猛地从阴影中站了出来,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人的方向,清晰地、但音量压得极低地说出了昨晚听到的接头暗号:
“梧桐叶落了!”
风衣人的动作骤然停住!那只探向腰间的手停在半空。帽檐下,一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穿透黑暗,死死锁定了马成志和张文远藏身的角落!那目光冰冷、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浓厚的兴趣!
空气仿佛凝固了。后巷里只剩下远处酒吧飘来的隐约乐声和三人之间无声的对峙。张文远握紧了桌腿,指节发白,准备随时暴起拼命!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风衣人缓缓放下了探向腰间的手。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马成志和张文远藏身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他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迅速融入了霓虹闪烁的街道人流之中,消失不见。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张文远和马成志才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双腿发软。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他们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那不是刘三通那种黑帮头目的凶狠霸道,而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如同寒潭般的冰冷和掌控感!
“他……他什么意思?”马成志声音发颤。
“不知道……”张文远喘着粗气,“但他没动手……还点了头……”
两人带着满腹的惊疑和一丝莫名的期待,回到了防空洞。将经过告诉了李威六和吕震。
“‘影先生’……”李威六喃喃道,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这个人……不简单。我们可能……卷入更大的麻烦了。”
然而,命运的转折,有时来得猝不及防。
就在他们为“影先生”的出现而忐忑不安时,更大的惊喜降临了!
两天后的深夜,当张文远再次冒险外出寻找食物时,他刚摸到弄堂口,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从旁边的阴影里闪了出来!
“文远哥!”那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喜悦!
张文远浑身剧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猛地回头,借着弄堂口昏暗的路灯光,看清了那张布满风尘却熟悉无比的脸庞!
“国禄?!”张文远失声叫道,巨大的惊喜让他瞬间忘记了所有疲惫和伤痛!他一把抓住朱国禄的肩膀,上下打量着,“你……你怎么回来了?!大娘怎么样了?!”
朱国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脸上却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灿烂笑容:“娘!娘救过来了!手术很成功!大夫说再养几个月就能下地了!文远哥!谢谢!谢谢兄弟们!没有那三百大洋,我娘就……”他哽咽着说不下去,只是用力地抱住张文远,身体激动得发抖。
“太好了!太好了!”张文远也红了眼眶,用力拍着朱国禄的后背。压在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娘刚脱离危险,能下床了,就催着我回来!”朱国禄抹着眼泪,急切地说,“她说,救命之恩大于天!让我回来跟着兄弟们,刀山火海也要一起闯!她还……她还让我带了这个!”他松开张文远,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包,塞到张文远手里。
张文远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十块叠得整整齐齐的银元和一些散票!虽然远不如三百大洋多,但在他们此刻山穷水尽之时,无疑是雪中送炭!
“娘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又借了点……凑了这些……”朱国禄声音低沉,“她说,钱不多,是娘的心意,让兄弟们先安顿下来……”
张文远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银元,感受着那上面残留的朱大娘滚烫的体温和深沉的感激,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他用力地点点头,将钱小心收好:“走!快回去!威六他们都在!看到你回来,他们一定高兴疯了!”
当张文远带着朱国禄回到防空洞时,里面的情景让朱国禄瞬间泪崩!
李威六挣扎着坐起来,苍白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马成志激动地拍着朱国禄的肩膀。而最让他揪心的是吕震——头上缠着厚厚的、渗出血迹的布条,脸色蜡黄,虚弱地躺在地上,但看到朱国禄,也努力扯出一个笑容,虚弱地喊了声:“国禄……哥……回来……啦……”
“阿震!威六哥!成志哥!”朱国禄扑过去,看着兄弟们伤痕累累、形容枯槁的模样,想到他们为了救自己母亲所经历的一切,巨大的愧疚和感激让他泣不成声,“是我……是我连累了兄弟们……让你们受苦了……”
“说什么傻话!”张文远扶起他,眼中也含着泪光,“回来就好!大娘好了就好!我们兄弟,一个都不能少!现在,国禄带着钱回来了!我们有救了!”
有了朱国禄带回的这笔救命钱,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们立刻离开了那个如同地狱般的防空洞。马成志发挥了他精明的头脑和善于观察的优势,很快在法租界边缘、靠近华界闸北的一个相对混乱但租金便宜的街区(比如八仙桥一带),找到了一处极其简陋但至少能遮风挡雨的亭子间(上海特有的狭小阁楼)。租金低廉,且房东是个耳背的孤寡老人,不太管闲事,正适合他们暂时藏身。
有了落脚点,第一件事就是给李威六和吕震治伤!马成志拿着钱,小心地避开大医院(怕被盘查),找到了一家由落魄老中医开的、藏在弄堂深处的私人诊所。老中医虽然脾气古怪,但医术尚可,收费也相对便宜。他为李威六接正了骨裂的肋骨,重新处理了手腕的伤口;为吕震清洗了发炎的额伤,开了消炎祛瘀的中药。虽然条件简陋,但专业的治疗让两人的伤势终于开始稳定下来。
剩下的钱,精打细算,买了最便宜的米面、咸菜,置办了几件必需的旧衣物和被褥。当五个人终于能坐在那个低矮、狭窄却干燥温暖的亭子间里,吃上一顿热腾腾的、用搪瓷盆煮的菜泡饭时,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虚幻的幸福感包围了他们。虽然依旧贫穷,依旧前途未卜,但至少,他们暂时摆脱了死亡的威胁,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角落。
“文远哥,成志哥,你们说的那个‘影先生’……后来有消息吗?”朱国禄一边小心地喂吕震喝粥,一边问道。他已经从兄弟们口中知道了这段时间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切。
张文远和马成志对视一眼,摇了摇头。自从那晚在“夜莺酒吧”后巷的短暂接触后,“影先生”如同人间蒸发,再无任何音讯。那神秘的点头,更像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谜题。
“这个人……神出鬼没。”李威六靠在墙边,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好了很多,“他肯定知道我们看见了什么。没动我们,要么是觉得我们构不成威胁,要么……就是另有所图。”
“图我们什么?”吕震虚弱地问,“我们一穷二白,就剩几条烂命。”
“也许……”马成志沉吟着,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图的就是我们这几条‘烂命’?图我们无牵无挂,图我们……有点别人没有的‘本事’?”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李威六。
就在这时,亭子间那扇薄薄的木板门,被轻轻敲响了。
“笃、笃笃。”三声,节奏平稳,不急不徐。
五人瞬间警觉!张文远猛地站起,无声地移动到门后,手握住了藏在门后的断桌腿。马成志示意其他人噤声。
“谁?”张文远沉声问。
门外沉默了片刻,一个低沉、略带沙哑、听不出年龄和情绪的男声响起,说的是字正腔圆的国语:
“梧桐叶落了,该扫了。‘影先生’问,几位朋友,伤可好些了?”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般在狭小的亭子间炸响!
“影先生!”五人心中同时惊呼!他果然找上门来了!而且,对他们的行踪和状况了如指掌!
张文远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这只刚刚靠岸、伤痕累累的小船,已经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暗流,拖向了更加深不可测的漩涡中心。他缓缓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的,并非那晚风衣礼帽的神秘人,而是一个穿着普通蓝色工装、戴着鸭舌帽、面容平凡无奇的中年男子。他手里没有拿任何东西,只是平静地看着开门的张文远,眼神如同古井无波。
“朋友,影先生有请。”工装男子言简意赅,侧身让开一条路,目光投向弄堂外停着的一辆没有任何标志、车窗玻璃涂黑的黑色福特轿车。
轿车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蛰伏在弄堂昏暗的光线里。车门无声地打开,里面一片漆黑,看不清任何景象。
是福?是祸?是摆脱泥潭的阶梯?还是坠入深渊的陷阱?
张文远回头看了一眼亭子间里的兄弟们。李威六眼神锐利,对他微微点头。马成志神情凝重,但眼神中透着一丝决然。朱国禄紧握着拳头,吕震挣扎着想坐起来,眼中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没有退路了。
张文远转回头,迎着工装男子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声音沉稳,带着一种经历生死磨砺后的决断:
“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