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余威在午后的京郊肆虐,墨初策马飞驰在前,身后士兵排列整齐并进,风热辣辣扑在面上,马蹄踏起滚滚黄尘,似一条蜿蜒土龙直扑京城。胯下“追云”四蹄翻飞,马鬃在风里猎猎如旗,鬃毛下皮肤蒸腾出白气,汗珠滚落,浸湿墨初轻抚马颈的手。他一身赤色锦袍鲜明夺目,在尘土中似一簇灼灼燃烧的火焰,于京郊灰扑扑的旷野中劈开一道亮色。
远远地,京城巍峨的轮廓在天际线上拔地而起,城郭如铁铸的巨兽蛰伏。城郊军营的辕门终于撞入眼帘,黑沉沉的巨大原木森然矗立,顶端矛尖在烈日下闪着冷硬的光。辕门外,两列玄甲武士持戟而立,甲胄覆体,纹丝不动,如同铁水浇铸的塑像。空气凝重得仿佛凝固,唯余辕门两侧高耸刁斗上悬挂的巨大铜铃,偶尔被风掠过,发出几声滞涩、沉重的闷响,砸在耳鼓上,令人心头无端发紧。
墨初勒马,“追云”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踏落,溅起一圈尘土。他轻盈跃下,将缰绳随手抛给疾步迎上的亲兵。
戍卫营门的队长,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兵,迎上前来。目光扫过墨初风尘仆仆却依旧耀眼的红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神色,那目光中似有敬畏,又似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沉重。
“墨少将军,”老兵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粗粝的砂纸摩擦,“大将军与王爷……已在帅帐久候多时。”
墨初微微颔首,嘴角习惯性地扬起少年人特有的明朗弧度,大步流星踏入辕门。
穿过一片肃杀无声的校场,沉重的帅帐门帘被卫兵无声掀开。帐内光线骤然幽暗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沉水香与皮革、金属混合的奇特气味。帐中空间阔大,两侧侍立着数名按刀而立的护卫,盔甲在昏暗中泛着幽幽冷光,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帅案之后,端坐着两人。左侧是守城大将军韩峥,须发花白,面容如刀削斧劈般刚硬,一双鹰目深陷,此刻却微微垂着,目光沉沉落在面前摊开的军报上,仿佛那薄薄的纸页重若千钧。
右侧之人,蟒袍玉带,气度雍容,正是摄政王秦骁。他手边搁着一只白玉茶盏,袅袅热气升腾,模糊了他脸上莫测的神情。他抬眼看向走进来的墨初,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却并未真正抵达眼底深处。
“末将墨初,奉召复命!北境三关已定,狄人远遁百里,不敢再犯!”墨初单膝跪地,声音清越朗朗,在沉寂的大帐里激起微小的回响,字字清晰,带着边关风沙磨砺出的金石之音。
“好!”摄政王秦骁的声音响起,温润平和,如同上好的丝绒拂过耳际,“墨将军少年英雄,屡建奇勋,实乃我朝栋梁。此番北定边关,功在社稷,辛苦。”他抬手虚扶,“赐座。”
一张硬木圆凳被无声地搬至墨初身后。秦骁的目光如同实质,细细描摹着墨初年轻飞扬的眉眼、沾染风尘却依旧挺拔的身姿,那眼神深处,一丝极其隐晦的阴霾一闪而逝,快得如同烛火摇曳时投下的阴影,却足以令墨初心头那点不安骤然放大。
“谢王爷!”墨初依言坐下,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一名侍从悄然无声地端上一只青瓷小碗,轻轻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碗中是冰镇过的梅子汤,汤色剔透,几粒饱满的梅子沉浮其间,丝丝凉意混着酸甜气息逸散开来,在这沉闷燥热的帐中显得格外诱人。长途奔波的干渴瞬间被勾起,墨初喉结微动,下意识地伸手欲取。
恰在此时,秦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审视的意味:“墨将军腰间所佩之物,形制倒是颇为奇特。”
墨初的手顿在半空,指尖离那冰凉的碗壁仅差分毫。他顺着秦骁的目光低头,落在自己腰间。那里悬着一把短匕,鲨鱼皮鞘古朴斑驳,刀柄尾端镶嵌着一枚暗红的玛瑙,形如一滴凝固的血。此物随他征战沙场,不知饮过多少敌酋之血。
“回王爷,此乃去岁末将在黑石谷阵斩狄酋呼延灼时所得战利。”墨初语气坦然,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对心爱之物的珍视,“狄人谓之‘血狼牙’,是其部族勇士之信物。”
“哦?阵斩呼延灼?”秦骁微微颔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扳指,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节奏,“呼延灼……那可是狄人王帐中有数的悍将。墨将军果真是……锐不可当啊。”他轻轻喟叹,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帐中显得格外清晰,尾音拖得极长,仿佛带着无尽的惋惜。
就在这叹息的余音尚未散尽的刹那,异变陡生!
墨初身后侍立的一名护卫,身躯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线骤然扯动,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向前扑倒,动作夸张得近乎失真。他手中原本捧着的沉重檀木公文匣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正砸在墨初手边的矮几之上!
“哐当——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猛然炸响!那只盛着冰镇梅子汤的青瓷小碗应声而碎,瓷片与殷红的汤汁、滚圆的梅子四散飞溅。猩红的汁液如同泼墨,瞬间染透了墨初膝上那片耀眼的红衣,更有一部分狠狠泼溅在他腰间悬挂的那柄“血狼牙”匕首的刀鞘之上,沿着古朴的鲨鱼皮纹路迅速洇开、流淌、滴落。暗红的玛瑙被黏腻的汤汁浸染,在帐内幽暗的光线下,竟真似一颗刚刚滴落的、温热的心头血珠。
帐内的空气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狼藉冻结。所有目光,惊愕的、探究的、冰冷的,齐刷刷聚焦在那片刺目的狼藉和墨初身上。
“大胆!”一个尖利的声音如同淬毒的钢针,猛地刺破了死寂。出声的是摄政王身边一名面白无须的随侍太监,他细长的眼睛死死盯着墨初腰间的匕首,手指颤抖地指向那被梅子汤染红的刀鞘与玛瑙,声音因刻意的拔高而显得扭曲失真,“你……你竟敢身怀如此凶戾不祥之物!还……还敢在王爷驾前污损溅血!墨初!你……你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