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夫人坐在院门口焦灼地等了一整天,却怎么也没料到,两个孩子会在深夜踏进门来,还是以那样狼狈不堪的模样。
雨丝斜斜地打在门廊下,乔绫咬着牙将顾云臻半背半扶地拖到门口,望见母亲的那一刻,紧绷了许久的弦骤然崩断。
她身子一软,堪堪倒在顾云臻身上昏死过去。
乔夫人心头一紧,冒雨喊来陈愿,两人七手八脚才将他们抬上楼,又急忙为他们找来干爽的衣裳换上。
看着两人烧得满脸通红,呼吸都带着滚烫的热气,陈愿揣着油纸伞就冲进了雨幕,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去请陈大夫。
陈贺年已是半百之年,身形瘦削,平日里都是村民去家里找他看诊,极少有自己上门出诊的时候。但他看着陈愿长大,架不住他在雨里苦苦祈求,这才叹着气扛起药箱,拖着老寒腿跟他出门。
陈贺年在楼上忙活到后半夜,额头的汗珠混着雨水往下淌,总算勉强将两人的高热压了下去。只是顾云臻几日水米未进,肠胃早已亏空,再加上急火攻心、肝气郁结,非得慢慢用药调理不可。
乔夫人摸着口袋里仅剩的碎银,咬咬牙将大半都塞进了陈大夫手里,又想给陈愿些辛苦钱,没曾想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贯铜钱往桌上一搁,转身就冲进了雨里。
乔夫人追到门口时,只望见个模糊的背影,握着那串沉甸甸的铜钱,重重叹了口气。
翌日天刚亮,乔绫一睁眼就挣扎着要下床,浑身却软得像没了骨头,腿脚发沉,刚挪半步便踉跄着摔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咬着牙爬起来,扶着墙推开隔壁房门,只见顾云臻安静地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纸,呼吸声有些沉重。
她坐到床沿,指尖轻轻贴上他的额头,那泛着凉意的温热终于让她松了口气。
拖着沉重的身子下楼时,才发现母亲不在家。正恍惚着,陈念忽然从门外冲进来,像只急惶惶的小雀,把带来的鸡蛋随手往桌上一扔,随即便不顾一切地往楼上跑,嘴里喊着:
“乔姐姐,我先上去看云臻哥哥了!”
“好,你慢些跑。”
乔绫刚想去关门,却望见母亲提着篮子从远处走来,裙脚还沾着黑泥。
乔夫人一进院就攥住她的手往屋里拉,刚在桌前坐下,便激动得用帕子捂住嘴,眼泪簌簌往下掉:“阿绫,你知道娘进城见到谁了吗?”
乔绫的心猛地一跳,声音因为激动而止不住的发颤:“娘,是爹爹吗?他回来了是不是?”
乔夫人摇着头,泪珠子却掉得更凶:“是阿璃啊……也就是云臻的母妃。她如今成了宫里的皇贵妃,今日是她生辰,顾文赦陪着她乘马车游街,排场盛大,堪比皇后出游。阿璃坐在车里,脸上虽泛着笑意,但眼底却是一片死寂。她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
乔绫先是一愣,随即惊喜得抓住母亲的手:“林姨还活着?太好了!阿臻总不至于是孤身一人……”
乔夫人抹着泪,声音里带着疼惜:“阿璃跟我一同长大,性子烈得像团火,绝非甘愿一女侍二夫之人。她走到如今这一步,不知在那深宫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乔绫这才明白母亲这是在心疼她的好姐妹,于是贴近她轻轻抱着她的肩,任由她将多年的牵挂哭出来。
等母亲情绪稍定,从篮子里掏出些肉和药材时,乔绫望着灶上药罐里残留的药渣,颇有些心酸的嗫嚅道:“娘,我们家是不是……没钱了?”
乔夫人往橱柜里摆东西的手顿了顿,转过身时脸上已带了笑:“傻孩子,娘昨日捡的菌子今早在城里卖了好价钱呢。等过两日娘再去山里捡些,你呀,先好好养好身子要紧。”
乔绫望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母亲生来便是娇养的闺秀,如今却要为了生计踏遍山路,她吸了吸鼻子,从怀里掏出昨日捡的碎银:
“娘,我这里还有,您先拿着。”
看着母亲为生计发愁的模样,乔绫心里不禁有些懊悔。暗想着,早知如此,昨日说什么也该跟着他们一起捡银子才是,不该顾着那无用的面子。
乔夫人却把银子还了回来,柔声劝道:
“阿绫,转眼你就十六了,正是该打扮的年纪,可却整日穿着这素色麻衣,连套像样的首饰也没有。想当年娘在你这般岁数,最是爱俏,抽屉里总攒着些各式各样的珠花,身上也总穿着簇新的花裙。”乔夫人摩挲着女儿的手,指尖带着几分粗糙,语气里满是怜惜,
“下次进城,娘带你挑些你喜欢的,或是做件新衣裳,衬得你更水灵些才好。”
她顿了顿,眼圈微微发红,将那碎银又往女儿怀里推了推:
“是娘没福气,让你跟着受了这些苦,连弟弟也……娘心中有愧,哪还能再要你的钱?这些你留着,女儿家身边有几文体己钱,心里也踏实些。”
说罢便转过身,将白花花的米粒从麻袋里舀进木盆,“你身子还虚,上去歇着,早膳好了我再唤你下来。”
乔绫没动,默默走进柴房抱来干柴,熟练地丢进灶膛,火星子噼啪跳起来,映着她泛红的眼。
“娘,您还能一直陪在女儿身边,便是女儿莫大的福气。您不欠我的,更不欠弟弟。”
听到她坚定的语气,乔夫人先是一顿,继而转身将青菜放进木盆里清洗,水面被水珠打破,泛起一圈圈微不可见的涟漪。
竹楼上,陈念正守在顾云臻床边,用帕子给他擦额上的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云臻哥哥,这几天你到底去哪了?手怎么伤成这样?”她轻轻碰了碰他缠着布的手,声音发颤,
“阿兄说你戴面具是因为脸上有疤,可我知道,你不戴面具的时候,比夜晚的月亮还好看……”她托着腮,望着他苍白的睡颜,眼里盛着的,是少女最纯粹的欢喜。
而将军府的大堂内,气氛却像结了冰。
杨尚杰坐在主位,手指重重叩着桌面,眉峰拧成个疙瘩:
“今日丽妃堪比一国之母的排场,想必诸位同僚今日也看见了。皇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立志开拓盛世的稷王,而反被丽妃那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令人痛心!去岁谯国地动,死伤无数,本是我大汝攻城掠地、开疆辟土的好时机——”
他猛地一拍桌子,茶杯“哐当”砸在地上,茶水溅了满地,“竟被那个妖妃给阻拦!错失这百年良机,真是气煞老夫也!”
刑部尚书刘仪见状连忙附和:“大将军说得是!当年牢里抓获的前朝余孽,按律当诛九族,陛下竟听信了丽妃的话,说什么连坐太过残暴,有违民心,竟当即废了这规矩……臣等真是惶恐啊!”
户部尚书冯英也跟着叹气:“陛下当初身为稷王时,还不乏雄心壮志,立誓要杀尽天下顾姓人,将士们兢兢业业都给他抓了来,原等着看血流成河、帝王称霸扬威的好戏。没成想,陛下竟突然改变了主意,仅仅只是让他们在户籍上改变了姓氏,从此便放了人。一朝之君本该一言九鼎,但却因为一个女人朝令夕改,这叫什么事!”
“可不是嘛……”
议论声此起彼伏,杨尚杰忽然抬手止住众人,声音冷得像冰:“依老夫看,陛下昏聩至此,皆因丽妃蛊惑。要想让陛下回心转意,必得在他身边安插自己人。”
冯英皱着眉:“可这些年送进宫的美人,不是被拒就是被闲置在后宫中,难啊。”
杨尚杰冷笑一声:“这世上哪有不贪鲜的男人?只是送进去的,姿色还不够罢了。”
刘仪的眼珠子转了转,立刻拱手:“只要大将军一句话,卑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其他人见状,纷纷起身附和,大堂里的阴影,似乎更浓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