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那一天，也是在这样一个灰蒙蒙的早晨。
彼时，苏诚刚结束通宵的便利店兼职，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来到这个熟悉的地铁站。他看到了站台对面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妹妹，苏小雅。她穿着那件最喜欢的蓝色连帽衫，背着那个巨大的旅行包，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小雅！”苏诚隔着轨道大喊，声音在空旷的站台里显得格外焦急，“你去哪？回家！”
对面的女孩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一种苏诚当时无法理解的决绝。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用力摇了摇头。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
“哥…对不起…”她的声音还未来得及发出，便被由远及近的列车轰鸣声瞬间吞没，徒留苏诚呆滞立于原地，目之所及皆为血色。
刺眼的车灯撕裂黑暗，钢铁的洪流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疾驰而来，瞬间淹没了站台对面那个小小的蓝色身影！巨大的撞击声、金属扭曲的尖啸、周围人群的尖叫……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变成一片刺耳的、永恒的噪音。
苏诚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静止，然后崩塌。他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列吞噬了他唯一亲人的列车，毫无怜悯地呼啸远去。站台上残留的，只有一片狼藉，和空气中弥漫开的、令人作呕的铁锈与……血腥味。那个曾用天真和活泼治愈了他的少女，于那一个寒冷的清晨离开了他的世界。
冷汗瞬间浸透了苏诚的后背。他猛地闭上眼，又用力睁开，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从溺水的噩梦中挣扎出来。对面站台空荡荡的，只有惨白的灯光和冰冷的铁轨。没有蓝色连帽衫，没有巨大的旅行包，更没有……小雅。
是幻觉？还是过度紧张下记忆的闪回？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沈瞳的手，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起了眉。冰凉的触感将他从那个可怕的回忆漩涡边缘拉了回来。他大口喘着气，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对面站台移开，死死盯住自己脚下肮脏的水磨石地面。
“怎么了？”沈瞳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苏诚瞬间剧烈的情绪波动和生理反应。
苏诚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只是更紧地攥着她的手，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那冰冷的温度，奇异地压制着他内心翻涌的、要将他撕裂的痛苦。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由远及近的“轰隆”声再次传来，伴随着铁轨摩擦的尖啸。站台上的空气微微震动，人群开始有了小小的骚动，像被无形的手推搡着，下意识地向站台边缘挪动。
苏诚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是这边站台的车！他拉着沈瞳，几乎是粗暴地挤开前面两个打着哈欠的学生，冲向正在减速进站的列车车门。车厢里透出明亮但冰冷的光。
车门在刺耳的“嗤”声中滑开。
“快进去！找地方坐下！”苏诚低吼着，几乎是半推半抱地把沈瞳塞进了车厢，自己也紧跟着挤了进去。车门在他们身后“嘭”地一声关闭，隔绝了站台那冰冷灰暗的世界。
车厢里人不多，稀稀拉拉地坐着。空气混合着消毒水和人体散发的复杂气味。沈瞳被苏诚按在一个空着的双人座位上。她有些茫然地坐下，身体微微僵硬，似乎还不适应这突然的移动和空间转换。
列车启动了，平稳地加速，窗外的黑暗和站台灯光开始向后飞掠。
苏诚重重地跌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背靠着冰冷的塑料椅背，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湿了他的鬓角，脸色苍白得吓人。他闭上眼，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和翻涌的情绪。小雅最后那个绝望的眼神，和眼前沈瞳那双深不见底、映照着陌生世界的眼眸，在他混乱的脑海中交替闪现。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是现在？
是因为小雅没能等到的“帮助”吗？
是因为自己无法挽回的过错，需要在这个同样孤独、同样被世界抛弃的女孩身上寻找救赎吗？
他猛地睁开眼，侧头看向沈瞳。
她正专注地看着窗外。飞驰的黑暗被偶尔掠过的隧道灯短暂照亮，形成一道道快速流动的光带，映在她瓷白的侧脸上，忽明忽暗。她的眼神不再是空茫，而是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她微微歪着头，似乎在努力理解这高速移动带来的视觉奇观。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膝盖，模仿着列车行驶时那有节奏的“哐当”声。
一个被困在牢笼里的灵魂，第一次感受到“速度”带来的眩晕与自由。
苏诚看着她的侧影，看着她眼中那点微弱却真实的好奇光芒，胸中那股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洪流，似乎找到了一个微小的泄口。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某种沉重的决心，代替了纯粹的恐惧和负罪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
他帮不了小雅了。
但眼前这个人……他必须带她走得更远。至少，要让她看到小雅没来得及看到的……光。
他伸出手，不是握住她的手，而是轻轻拍了拍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背。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安抚。
沈瞳的注意力从窗外收回，转头看向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映着他苍白而复杂的脸。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抽回手，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一个解释，或者仅仅是在确认他的存在。
“我曾经有过一个妹妹”苏诚开口，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她本应有一段幸福的人生，可在她六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改变她未来的大事。”
说到这，他打住了，不愿多说，默默地带着沈瞳上了车。
列车在黑暗的隧道中穿行，载着沉默的两人，驶向未知的、被晨光浸染的城市边缘。苏诚知道，追捕者的网，正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悄然收紧。这短暂的、在铁轨上奔行的宁静，不过是风暴来临前最后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