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摊里霎时一静,连嗑瓜子的声音都停了。众人伸长了脖子。
“呀!”说书人拖长了调子,吊足了胃口,才猛地揭晓。
“竟将西域此番进贡的无价之宝——整整一匣子夜明珠!全叫人给嵌在了娘娘一双家常穿的软底绣鞋上!”
“荒唐!”赫连骁拍案而起,玄色衣袍带翻了条凳。茶客们齐刷刷转头,崔令仪急得去拽他衣袖,却听他冷声道:“夜明珠分明是镶在寝殿的...”
话音未落,整个茶摊鸦雀无声。说书人瞪大眼睛,手中折扇“啪”地合上。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正捧着粗瓷碗喝茶的汉子,突然“哧”地笑了一声,尖着嗓子插话。
“哎呦喂,这位老爷您可别不信!我那在御膳房当采买的三表舅家的邻居前儿个刚听宫里的小公公说的,千真万确!娘娘那双鞋上的珠子,颗颗都这么大——”
他夸张地比划着,大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少说也有鸡蛋大小!亮得晚上都不用点灯!”
他话音未落,邻桌一个驼背老者也颤巍巍地接口。
“可不嘛,老朽那在浣衣局浆洗了三十年衣裳的老嫂子也听说了,还说那鞋金贵得哟,压根不敢沾水,得用丝绸蘸着晨露擦呢!”
角落里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更是低声惊呼:“天爷,那走起路来,岂不是一步一个亮圈儿?跟踩星河似的?”
崔令仪强忍笑意,指尖在赫连骁掌心轻轻挠了挠。
“先生莫怪,我家郎君最爱较真。”说着,她摸出一块足有半两的碎银,“叮当”一声稳稳放在油腻的桌面上。
“这点茶水钱,先生润润喉,还请继续讲便是。”那银子的分量,足够说书人讲上好几回了。
说书人的目光在那一大块银子上溜了一圈,又落到两人虽然交握却明显由女子主导的手上,眼珠一转,忽然抚掌大笑。
“好!好一个耿直的郎君!诸位看官,咱们方才说到陛下的‘荒唐’,可这‘荒唐’背后,未必没有‘明慧’啊!”
他话锋一转,如同钩子钩住了所有人的好奇心,“列位可听说过,那陛下虽为红颜不惜千金,可也为皇后娘娘一句话,就动了江南三州赋税的根本!”
茶摊里的百姓们顿时竖起耳朵。赫连骁微微挑眉,侧目看向崔令仪。
她眨了眨眼,小声道:“税制?我…我何时劝过陛下改这个?”语气里是真真切切的茫然。
赫连骁低笑:“上月你见江南水患,百姓流离,便在朕批奏折时嘀咕了一句'若少征些税,让他们缓一缓也好'。”
崔令仪睁大眼睛:“陛下就真改了?“
“皇后心系百姓,朕岂能不听?”赫连骁捏了捏她的指尖。
惊堂木又是一响:“更奇的是,皇后娘娘还劝陛下废了'选秀制',从此六宫无妃,独宠一人!“
茶肆顿时沸腾。
“听听!听听!”右边桌上一位绾着圆髻、手腕上戴着个褪色银镯的妇人,狠狠拧了一把身边打盹的丈夫胳膊,嗓门又亮又脆。
“人家那可是皇帝老子!都能为一个女子散了六宫!你这杀千刀的,前儿还跟村头王寡妇眉来眼去!”
邻桌扎着红头绳的小娘子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尽是得意:“我家那呆子虽不是皇帝,可也...”
“阿莲!”那青年面红耳赤,慌得伸手就要去捂她的嘴,动作太大,“哐当”一声带倒了桌上的粗陶茶碗,茶水四溅,惹得周围一片善意的哄笑和躲闪。
赫连骁挑眉看向崔令仪:“这倒真是你的功劳。”
帷帽下,崔令仪的耳垂红得快要滴血,又羞又恼,忍不住在桌下轻轻踹了他一脚,隔着薄纱都能感受到那嗔怒。
“分明是陛下自己金口玉言掷地有声,说什么‘六宫无妃,独宠你一人’!白纸黑字落在旨意上,满朝文武都听见了!这…这怎么到头来,倒像是我狐媚惑主,逼着陛下废了祖宗规矩似的?!”
她越说越觉得冤枉,指尖无意识地捏着一颗冷掉的糖炒栗子,用指甲尖儿徒劳地抠着那道坚硬的裂缝,半天也没剥开完整的壳。
赫连骁的目光落在她笨拙的动作上,那栗子壳被她抠得坑坑洼洼,沾了点糖渍的指尖微微泛红。
他低笑一声:“方才不是眼巴巴瞧着人家的栗子,馋了半日?剥不开就不吃了?”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逗弄。
“壳太硬了……”她小声嘟囔,带着点委屈,把那个被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的栗子递到他眼前,“剥得手疼。”
赫连骁嗤笑一声,接过栗子三两下剥开,递到她唇边:“娇气。”
崔令仪就着他的手咬住栗子,舌尖不经意掠过他的指尖。赫连骁眸色一暗,忽然凑近她耳边:“回宫再算账。”
茶摊里,说书人的声音还在继续,但两人相视一笑,已然听不进去了。阳光透过帷帽的轻纱,在他们交握的十指间投下细碎的光影。
回宫的路上,崔令仪抱着一堆小玩意儿——泥人、糖画、绣花荷包,都是赫连骁给她买的。
她走在前头,绣鞋踏过青石板发出轻快的声响,时不时转身倒退着走,怀里的小玩意儿叮当作响:“阿骁,今日开心吗?”
赫连骁负手跟在半步之后,玄色的衣袍下摆被晚风掀起细微的涟漪。
他的目光始终沉静地落在她身上,仿佛她是这喧嚣尘世唯一值得凝视的风景。听到问话,他只是极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崔令仪立刻不满地撅起嘴,抱着东西转身就要控诉:“阿骁你好敷衍……”
话音未落,忽然被一股力道拉进温暖的怀抱。
“我很开心。”
崔令仪怔了怔,随即笑靥如花,眼里的星光比怀中的糖画还要璀璨:“那下次休沐,我们还溜出来玩?”
“看你今夜表现。”赫连骁伸手捏了捏她泛红的脸颊,指尖却贪恋地多停留了一瞬。
——夕阳西下,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长长的,像是要一路走到白头。
初冬。
崔令仪的身子突然就垮了。
那日她倚在瑶光阁的雕花窗边,看着庭院里最后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
“阿骁......”她轻声唤他,声音像一缕快要消散的烟。
朱笔“啪”地落在奏折上,他几乎是冲到窗前:“怎么了?”
她靠进他怀里,轻得像一片羽毛:“......下雪了吗?”
他收紧双臂,将人牢牢裹在貂裘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身上的寒意和那份不详的预感。
“还没有,”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再等等,就快了。”
“哦......”她苍白的唇角弯了弯,“那......再等等吧。”
那夜,瑶光阁的烛火,摇了一整夜。
赫连骁抱着她,感受着怀里的温度一点一点流逝。“崔令仪......”他的声音破碎在寒风里,“你不是说......要等初雪吗?”
怀中的人再无回应。
五更天的梆子敲过不久,一片雪花轻轻落在窗棂上。
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转眼间,天地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