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缓缓抬起了右手。那根曾执掌昆吾至高剑诀、刚刚还以无形剑芒雕琢养魂木的食指,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缓慢,朝着沈云深汗涔涔的额头,轻轻点了过来。
指尖微凉,如同凝结的露珠。
沈云深吓得魂飞魄散!他以为仙君要对他做什么!搜魂?探查?还是……抹杀这个来历不明的隐患?巨大的恐惧让他猛地闭上眼睛,小小的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连呜咽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牙齿细微的磕碰声。
微凉的指尖,带着一丝清冽的、难以形容的灵力,终于轻轻落在了他光洁饱满、因为紧张而绷紧的眉心。
没有预想中的剧痛或意识剥离。
那点微凉的触感,像是一滴纯净的寒泉滴落在灼热的烙铁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温和却又无比浩瀚的力量,如同春日里无声漫过冻土的暖流,顺着那一点接触,轻柔却不容抗拒地渗透了进来。
这股力量并非强行探查,更像是一种……安抚?一种梳理?
它温和地拂过沈云深因惊吓而狂乱的心神,如同母亲的手抚平孩童的噩梦。灵魂深处因那开天一剑而激荡不休、几乎要撕裂这脆弱躯壳的余韵,在这股力量的抚慰下,奇迹般地缓缓平复、沉淀下去。那如同擂鼓般疯狂撞击的心跳,也在这清冽的安抚中渐渐找到了平稳的节奏。
同时,这股力量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敏锐,极其轻柔地扫过他意识海的表层。沈云深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存在,它如同最柔和的光,照亮了意识边缘的混沌,却并未深入触碰他灵魂最核心、隐藏着最大秘密的区域。它只是在确认,确认那份悸动的来源,确认那惊天剑意残留的痕迹,确认他此刻灵魂的状态——惊魂未定,一片狼藉,却纯净得如同初雪,没有任何外力强行灌输或夺舍的阴冷烙印。
探查的过程极其短暂。
仙君的指尖离开了沈云深的眉心。
那股温和浩瀚的力量也随之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眉心一点微凉的余韵,以及灵魂深处那被强行抚平的惊涛骇浪后的、一种奇异的空明与疲惫。
沈云深依旧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恐惧和刚才的冲击而剧烈颤抖着,像受惊的蝶翼。小嘴微微张着,急促的呼吸还没完全平复。
仙君沉默地站在摇篮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琉璃灰的眸子里,那翻涌的惊涛骇浪似乎已经平息,重新变回了深不见底的寒潭,只是潭水深处,似乎多了一些难以解读的、极其复杂的东西——是疑惑未消,是凝重更深,还是……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波澜?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比刚才更沉,更重。清冷的月辉无声流淌,照亮了仙君雪白的衣袂,也照亮了摇篮里那个蜷缩着、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小小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沈云深几乎以为仙君已经悄然离去,他才听到一声极其轻微、仿佛错觉般的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接着,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仙君转身,那纤尘不染的白衣背影,再次融入殿宇深处清冷的阴影之中,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直到那清冽的雪松冷香彻底淡去,被殿内原本的寂寥空旷取代,沈云深才敢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睁开一条眼缝。
摇篮四周,暖玉散发着恒定的融融暖意。殿内空无一人,只有月光在地面流淌。
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将自己更深地缩进柔软的云缎里,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止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后怕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他死死攥着怀里那把圆滚滚的小木剑,温润的养魂木触感此刻成了唯一的慰藉。
剑意……开天……仙君的质问……眉心那一点微凉……
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疯狂冲撞。
他知道了!仙君一定察觉到了他灵魂的异常!那安抚的力量,既是平息他灵魂的震荡,也是在确认他并非被邪魔外道侵蚀夺舍!可是……那开天一剑的根源,仙君似乎并未找到答案?或者说……那答案,连仙君自己也感到了困惑?
那最后无声的叹息,到底意味着什么?
沈云深小小的身体在温暖的云缎里瑟瑟发抖,乌黑的眼眸里充满了惊魂未定和更深沉的茫然。他紧紧抱着小木剑,仿佛抱着唯一的浮木。仙君……还会像以前一样待他吗?
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在无声地回应着这个令人恐惧的问题。那把圆滚滚的小木剑,温润依旧,却再也无法带给他之前那种纯粹的、无忧无虑的安全感了。
岁月流转,在净玉仙君的悉心照拂下,沈云深渐渐长大。他不仅被发现身具罕见的极品变异火灵根,修炼天赋更是惊世骇俗,净玉仙君倾其所有,将最好的资源尽数给予沈云深。沈云深亦不负所望,于几岁之龄,短短数年便筑基成功,惊艳众人。
净玉仙君见沈云深修炼无碍,便离开昆吾,外出云游去了。转眼到了第一年,沈云深正在练剑时,净玉仙君忽然丢下一个小男孩,只交代了一句“好生教养”,便又飘然远去。
沈云深看着师尊留下的糯米团子,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沈云深先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糯米团子怯怯地回答:“狗蛋。”沈云深略一思索,心想:小说前期那个有名的‘舔狗’,小时候莫非就叫‘狗蛋’?他再仔细一想,才记起这似乎是妖族那位流落在外的王子。沈云深将小手放在狗蛋的脑袋上:“那你以后就叫苍梧。”他顿了顿,轻声念道,“赤水之东,又苍梧之野。”糯米团子——哦不,苍梧懵懵懂懂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从那天起,昆吾宗便多了一人,沈云深身后也多了一条小尾巴。
待到第二年,沈云深正教导苍梧练剑,净玉仙君再次归来,这次带回的却是个脏兮兮的小姑娘。待沈云深耐心地为小姑娘清洗干净,净玉仙君早已不见踪影。趁沈云深去准备饭食,苍梧凑上前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怯生生地说:“我……我叫林……梦悠。”
“我叫苍梧,”小少年挺起胸膛,“是你二师兄。”
第三年,净玉仙君依然如故,再次带回一个孩子交给沈云深教养。
第四年,亦是如此。沈云深曾忍不住问过师尊,为何总捡这么多孩子回来。净玉仙君只淡淡回了句“有缘”,便算作解释。
第五年,净玉仙君没再往昆吾宗捡小孩回来,但他自己也鲜少回宗。宗内事务基本由沈云深做主,四名师弟妹也全赖他教养。待四人皆能独立,沈云深才终闭关突破修为。
沈云深闭关的石室位于昆吾主峰后山一处灵脉交汇的泉眼旁,此地灵气充沛却异常幽静,是净玉仙君早年清修之所。石室由整块蕴灵暖玉雕凿而成,温润微光常年不散,隔绝外界喧嚣。
洞府内,沈云深盘膝坐于聚灵阵核心,双目紧闭,周身气息如渊似海,又似即将喷发的火山。变异火灵根赋予他的灵力霸道绝伦,此刻正奔腾咆哮,冲击着金丹期的无形壁垒。丹田气海内,液态的灵力已凝练到极致,旋转压缩的中心,一点璀璨夺目的金色光芒正顽强地抵抗着最后的压力,那是金丹雏形,蕴含着他一身修为精华与对“道”的领悟。
五年间教养师弟师妹、打理宗门庶务的经历,无形中磨砺了他的心性,对力量掌控的细致入微远超同辈。但此刻,冲击金丹壁垒带来的剧痛和灵魂深处的某种悸动交织在一起,让他的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挣扎。
他清晰地“感觉”到,随着灵力对金丹雏形的每一次冲击,灵魂深处,那曾被净玉仙君以浩瀚力量强行抚平、如同初雪般纯净的角落,正隐隐传来一丝……震颤。仿佛有什么被强行封存的印记,在自身力量突破极限的关头,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清晨的昆吾宗,本该是灵气氤氲、吐纳修行的清净时分,此刻却被一种鸡飞狗跳的焦糊味彻底搅浑。沈云深刚把最后一块被炸得黢黑、边缘还冒着丝丝青烟的瓦片嵌回丹房的屋顶,灰头土脸地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渍,指尖沾满了丹炉特有的硫磺混合着灵草灰烬的污迹。
“呼……”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感觉那口浊气里都带着丹渣味儿。刚想找个清净角落喘口气,甚至奢侈地幻想片刻“摆烂”时光,山门方向便传来一阵饱含愠怒的灵力波动,如同滚雷般轰隆隆碾过整个外门广场。
“沈云深!管好你师弟!”炸雷般的吼声未落,只见御兽宗的刘长老,那张向来笑眯眯、此刻却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的胖脸已经出现在眼前。他宽大的袍袖下,像拎小鸡崽似的提溜着一个人——正是缩着脖子、眼神四处乱瞟、恨不得原地消失的昆吾宗五师弟安无漾。
“看看!看看他!”刘长老另一只手颤抖地托着一枚流光溢彩、隐约有生命气息波动的灵兽蛋,蛋壳上还沾着几根可疑的草屑,显然是从某个精心布置的窝里被“临时征用”的,“老夫守了整整三年的‘玄羽金鹏’蛋!眼看就要破壳!就被这小贼摸走了!沈云深师侄,今天不给老夫一个交代,老夫就坐死在你昆吾宗的山门石阶上!”
安无漾被刘长老提溜得脚尖几乎离地,一张脸憋得通红,嘴唇嗫嚅着想辩解,却在刘长老喷火的怒视下偃旗息鼓,只剩下可怜巴巴的眼神望向自家大师兄,里面写满了“师兄救我”的哀鸣。
沈云深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有两把小锤子在里头没命地敲打。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脸上努力挤出一点近乎僵硬的、属于大师兄该有的稳重得体:“刘长老息怒,您先请坐,坐下说话。此事定是我昆吾宗管教不严,晚辈……”
道歉安抚的话才开了个头,仿佛上天铁了心要跟他作对,连这点体面都不肯给。
轰隆——!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猛地从后山炼器堂方向炸开,连脚下坚固的青石板都跟着狠狠一颤。紧接着,一股浓烈刺鼻、混杂着金属熔液和某种焦糊皮革气味的黑烟,如同一条狰狞的黑龙,咆哮着冲天而起,瞬间染黑了半边澄澈的天空。
几乎就在同一刹那,离炼器堂不远的剑坪方向,又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密集如暴雨的“铮铮铮”锐鸣!无数道失控的剑光骤然亮起,如同脱缰的银色狂蟒,带着凌厉无匹的杀伐之气,在剑坪上空疯狂地纵横切割、相互碰撞,火花四溅!几个离得近的外门弟子吓得抱头鼠窜,惊叫声此起彼伏。
“大师兄!不好啦!”一个弟子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声音都劈了叉,“二师兄在炼器室……炸、炸了!火还没扑灭呢!隔壁剑坪的防护剑阵不知怎么也跟着失控了!剑气乱飞,要命啊!”
沈云深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丹房的焦糊味、刘长老的怒吼、五师弟那求救的眼神、炼器室爆炸的震动、失控剑阵的锐啸、弟子们惊恐的呼喊……无数嘈杂的声音和混乱的画面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里。
够了!真的够了!
那一瞬间,什么温润如玉的大师兄风范,什么宗门体统,什么长幼尊卑,统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直冲顶门,血液在血管里奔突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