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秋是被窗台上薄荷草的清香唤醒的。
天刚蒙蒙亮,晨光透过窗棂,在青石板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小团子还在睡,怀里抱着个新做的布老虎——是她用剩下的虎头罩衣布料缝的,耳朵里塞着晒干的薄荷叶子,顾向北说这样能安神。
她轻轻起身,踩着木踏板走到院子里。老槐树的叶子上还挂着晨露,一碰就“滴答”落在颈窝里,凉丝丝的。墙角的空地上,她昨天撒的青菜种子已经冒出了嫩黄的芽,像撒了把小米,看着就让人欢喜。
“得搭个篱笆,免得被野猫刨了。”林晚秋蹲下身,用指尖碰了碰嫩芽,心里盘算着。顾向北昨天说他仓库里有剩下的竹片,让她今天去拿,说“搭篱笆正好,不用花钱买”。
灶房里的小煤炉“噼啪”燃着,她煮了锅玉米糊糊,又蒸了两个白面馒头——这是顾向北昨天送来的“温锅”礼,她特意留了一个给小团子。馒头的麦香混着薄荷的清香,在小小的灶房里漫开,是她从未在沈家感受过的安稳。
“妈妈……香……”小团子揉着眼睛跑进来,布老虎的尾巴拖在地上,像只跟屁虫。
林晚秋把他抱到灶台上,给他梳头发:“慢点吃,烫。”
孩子的头发比在沈家时黑亮了些,大概是吃得好了,也睡得安稳了。她用红绸带给他扎了个小辫子——是顾向北的侄女教的,说“弟弟扎小辫,像年画里的娃娃”。
正吃着早饭,院门口传来敲门声,是房东老太太。她端着个青瓷碗,里面盛着几个茶叶蛋:“刚煮好的,给孩子补补。”
“谢谢您张奶奶。”林晚秋接过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心里暖乎乎的。老太太无儿无女,独自住在前院,这几天总给她们送些吃的,像亲奶奶一样。
“谢啥,邻里邻居的。”张奶奶看着小团子吃蛋,笑得眼睛眯成了缝,“这孩子跟你一样,眉眼周正,就是太瘦了,得多补补。”
林晚秋的心像被针扎了下。小团子在沈家三年,别说茶叶蛋,连个囫囵的白面馒头都没吃过。
送走张奶奶,林晚秋开始收拾东西。她把做好的十件虎头罩衣叠得整整齐齐,放进铺着蓝印花布的木箱——这是要给幼儿园李园长的,说好今天上午去送。箱子底下,压着她攒的五十二块八毛钱,用红布裹了五层,棱角分明,是她和小团子的底气。
还有那本没写完的账本,上面记着:欠顾向北竹片钱(未付)、欠赵婶布料钱两毛、幼儿园虎头罩衣工钱十块(未结)……一笔一笔,清清楚楚。
刚把罩衣装上板车(赵婶帮忙借的,说“拉货方便”),院门口就传来王桂香的骂声,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
“林晚秋!你个不要脸的贱货!搬出来才几天就勾搭上野男人了?我看你是把我们老沈家的脸都丢尽了!”
林晚秋把小团子护在身后,眉头皱得紧紧的。她就知道王桂香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王桂香穿着件深蓝色的旧棉袄,头发乱得像鸡窝,手里攥着根烧火棍,指着院子里的竹架骂:“这些破烂是不是那个顾向北给的?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建斌说了,你还没离婚呢,就敢跟野男人不清不楚,这是通奸!是要浸猪笼的!”
“我们还没离婚,不代表我就得受你们欺负。”林晚秋把板车往院里拉了拉,声音冷得像结了冰的井水,“我搬出来住,是经过赵支书同意的,合法合理。”
“合法合理?我看你是无法无天!”王桂香扑上来要抢板车上的虎头罩衣,“这些布料都是我们老沈家的,你不能带走!”
“这是我自己挣的钱买的。”林晚秋侧身躲开,怀里的小团子吓得抓紧了她的衣角,“你要是再胡搅蛮缠,我就去公社妇联告你——告你干涉妇女独立生活,还诽谤他人。”
王桂香的动作僵住了。她最怵的就是“公社妇联”这四个字,上次赵支书调解时提过,说“现在妇女地位高了,受欺负可以找组织”。
“你……你给我等着!”她撂下句狠话,眼睛却瞟向灶台上的白面馒头,咽了咽口水——大概是没吃早饭就跑来了。
林晚秋没理她,把最后一件虎头罩衣搬上车。小团子突然指着院门口:“叔叔……”
顾向北正扛着捆竹片走来,军绿色的外套上沾着些木屑,见了王桂香,眉头皱了皱:“婶子,您怎么在这?”
“我来找我儿媳,关你啥事?”王桂香梗着脖子,“我看你就是故意勾搭我们老沈家的媳妇,想占便宜!”
“说话注意分寸。”顾向北把竹片放在地上,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威严,“林同志是靠自己的手艺生活,光明正大。倒是您,一再上门骚扰,传出去对沈建斌的名声也不好。”
提到沈建斌,王桂香的气焰矮了半截,却还是嘴硬:“我教训我儿媳,天经地义!”
“她已经搬出来了,有自己的生活。”顾向北把竹片拆开,开始帮着搭篱笆,“您要是真为建斌好,就别再来添乱。”
王桂香看着顾向北熟练地削竹片,又看了看林晚秋晾在绳子上的蓝印花布,突然酸溜溜地说:“哼,不就是有个男人帮忙搭篱笆吗?有啥了不起的!建斌说了,等他发了工资,就买台新的缝纫机,比你这破机器强百倍!”
林晚秋没接话,给顾向北递过去一杯薄荷水:“歇会儿吧。”
顾向北接过水杯,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像被晨露打湿的石子,凉丝丝的。他喝了口,笑着说:“比供销社卖的汽水还好喝。”
小团子跑过来,举着布老虎给顾向北看:“叔叔……老虎……”
“真威风。”顾向北蹲下身,摸了摸布老虎的耳朵,“比我侄女那个还好看。”
王桂香看着这和睦的一幕,气得直跺脚,却又不敢发作,最后只能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偷走灶台上那个没吃完的白面馒头。
“别往心里去。”顾向北继续搭篱笆,竹片在他手里听话得像面条,“她就是嫉妒你过得好。”
“我没往心里去。”林晚秋说的是实话。王桂香的刁难像阵风吹过,掀不起她心里的波澜了,“倒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顾向北的声音有点闷,“县中学的王老师说,毕业照的红绸袄想加绣校名,给加五块钱手工费,你看行吗?”
“行。”林晚秋的眼睛亮了亮——五块钱够买半袋面粉了。
两人一边搭篱笆,一边说笑着,小团子在旁边捡竹片玩,晨露落在三人身上,像撒了层碎银。张奶奶在门口看得直乐:“这才像个家嘛。”
林晚秋的脸有点热,赶紧去收拾东西,准备去幼儿园送虎头罩衣。顾向北说:“我正好要去县城送货,顺路带你一段。”
“不用麻烦了……”
“顺路。”他打断她,把最后一根竹片钉牢,“篱笆搭好了,能挡住野猫。”
林晚秋看着整齐的竹篱笆,心里暖乎乎的。青绿色的竹片围着嫩黄的菜芽,像个小小的城堡,守护着她的希望。
去幼儿园的路上,顾向北的板车“吱呀”作响。林晚秋坐在车斗里,抱着小团子,看着路边的白杨树往后退,像幅流动的画。
“沈建斌昨天去我店里了。”顾向北突然开口,声音从前面传来,“他问你过得好不好。”
林晚秋的手顿了顿:“你怎么说?”
“我说你挺好的,孩子也胖了。”他沉默了会儿,又说,“他好像有点后悔。”
林晚秋没接话。后悔有什么用?那些受过的委屈,挨过的打骂,不是一句“后悔”就能抹平的。她摸了摸怀里的钱袋,五十二块八毛钱,不多,却是她一步一步挣来的,踏实得像脚下的土地。
到了幼儿园,李园长笑着迎出来,接过虎头罩衣:“晚秋啊,你这手艺真是没说的,孩子们穿上都说好看!这是手工费,你点点。”
十块钱,崭新的票子,带着油墨的清香。林晚秋的心跳快了半拍,这是她搬出来后挣的第一笔钱,意义不同。
“谢谢李园长。”
“该我谢你才对。”李园长拉着她的手,“县妇联的张主任听说了你的事,想请你去做个讲座,讲讲妇女怎么靠手艺独立,你愿意吗?”
林晚秋愣住了:“我……我能行吗?”
“怎么不行?”顾向北从板车旁走过来,笑着说,“你做得很好,值得让更多人知道。”
林晚秋看着他眼里的鼓励,又看了看怀里的小团子,突然有了勇气:“我愿意。”
从幼儿园出来,路过供销社时,林晚秋看到沈建斌站在柜台前,手里拿着块红绸布,像是在犹豫要不要买。他看到林晚秋,眼睛亮了亮,快步走过来:“晚秋,你……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林晚秋的声音很平静。
“我妈昨天去找你了,她就是……就是想你了。”沈建斌挠了挠头,把红绸布递给她,“这是给你买的,想让你给小团子做件新袄子。”
林晚秋没接:“不用了,我有钱买。”
“晚秋,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对,没好好对你和孩子。”沈建斌的声音带着点讨好,“你要是想回来,我……我让我妈给你道歉。”
“我不会回去了。”林晚秋抱着小团子,往后退了一步,“沈建斌,我们尽快把离婚手续办了吧,对大家都好。”
沈建斌的脸瞬间白了:“你非要这样吗?我们还有小团子……”
“正因为有小团子,我才要给他一个安稳的环境。”林晚秋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在沈家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再过了。”
沈建斌还想说什么,顾向北走了过来,站在林晚秋身边:“建斌,强扭的瓜不甜,放手对大家都好。”
沈建斌看着顾向北,又看了看林晚秋,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最后只能攥着红绸布,悻悻地走了,背影落寞得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
回去的路上,谁都没说话。板车“吱呀”作响,小团子在林晚秋怀里睡着了,布老虎的尾巴搭在顾向北的工具箱上。
快到巷口时,顾向北突然说:“离婚手续要是需要帮忙,跟我说。”
林晚秋的心里一暖:“谢谢你。”
“不用谢。”他笑了笑,阳光落在他眼角的细纹里,像盛了杯温水,“县剧团的道具师说,下周三处理旧戏服,有不少珍珠和流苏,我们一起去看看?”
“好。”林晚秋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晨露般的清甜。
回到新家,夕阳已经染红了半边天。林晚秋把十块钱小心翼翼地放进床板下的暗格,和之前的五十二块八毛钱放在一起,瞬间有了五十八块八毛钱,沉甸甸的。
她走到院子里,看着顾向北搭的竹篱笆,青绿色的竹片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守护着那片嫩黄的菜芽。窗台上的薄荷草散发着清香,小团子的笑声从屋里传来,混着缝纫机“咔哒”的声响,像首温柔的歌。
林晚秋知道,王桂香的骚扰和沈建斌的挽留,都只是旧账的阴影,遮不住新院的阳光。离婚手续或许还会有波折,但她不怕。
她有手艺,有存款,有可爱的孩子,还有……身边这份悄然生长的、像薄荷草一样清新的暖意。
夜深了,林晚秋点亮煤油灯,开始给县中学的红绸袄绣校名。金线在红绸上游走,像条闪光的小溪,把“溪河镇中学”五个字绣得格外工整。
小团子趴在她腿上,手里攥着顾向北送的小木雕——是只小小的老虎,和她缝的布老虎像兄弟。孩子的呼吸均匀,嘴角挂着笑,大概是梦到了竹篱笆外的菜芽。
“咔哒,咔哒……”
缝纫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比往常更轻快些。林晚秋的眼神专注,指尖在布料间穿梭,把对未来的憧憬,一针一线缝进了细密的针脚里。
窗外的老槐树上传来蝉鸣,一声声,像在庆祝新的开始。她知道,属于她的新生,才刚刚拉开序幕。而那道尚未扯清的旧账,终会在晨光里,被新院的暖露彻底冲刷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