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绾觉得,自己及笄后的这三个月,活得比前十五年加起来还要热闹。
窗外的石榴花开得正盛,朱红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极了那些堵在相府门口的王孙公子们递来的帖子——红得扎眼,堆得碍眼。
“小姐,镇北侯家的三公子又差人送了东西来,说是西域刚贡的暖玉镯,成色极好。
”贴身丫鬟晚晴捧着个锦盒进来,脸上带着无奈的笑,“还有吏部侍郎家的大公子,托人送了幅字,说是亲笔写的‘窈窕淑女’。”
苏绾绾正趴在书案上临摹《兰亭集序》,闻言笔尖一抖,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个丑陋的墨团。
她烦躁地把笔一扔:“退回去,全退回去。告诉他们,我苏绾绾忙着练字,没空看这些闲杂玩意儿。”
晚晴叹了口气:“小姐,这话您都说了八遍了。昨儿个您说要学琴,把平阳王世子送来的琴谱当了柴烧;前儿个您说要绣花,把定北将军家的玉佩串了络子给猫当项圈……再这么下去,相爷该亲自来管您了。”
提到父亲,苏绾绾肩膀垮了垮。丞相苏文渊是出了名的开明,从小到大没怎么拘过她,可唯独在婚事上,态度却异常坚决——及笄了,该定亲了。
可那些所谓的世家公子,不是见面就夸她“蕙质兰心、宜室宜家”,就是故作高深地跟她探讨“女诫妇容”,听得她耳朵都快长茧了。
她要的是能陪她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的伙伴,不是个只会掉书袋的木头桩子。
“不行,我得出去透透气。”苏绾绾猛地站起身,眼睛亮晶晶的,“再待在这院子里,我迟早得闷出病来。”
晚晴吓了一跳:“小姐,您可别乱来!相爷吩咐了,没他的允许,您不能出府……”
“放心,我自有办法。”苏绾绾冲她眨眨眼,转身从衣柜最深处翻出套青色的男装,三下五除二换上,又把长发束成个利落的发髻,往脸上抹了点灰,瞬间从娇俏的相府千金变成了个清秀的小书生。
“怎么样?认不出来吧?”她得意地转了个圈,“我去去就回,你帮我打掩护。”
晚晴拦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小姐像只偷溜的猫,踮着脚从后墙的狗洞钻了出去。
夜幕像块巨大的黑丝绒,缓缓罩住了整座京城。朱雀大街上灯火通明,叫卖声、欢笑声此起彼伏,比相府里的寂静有趣多了。
苏绾绾深吸一口混杂着烤肉香和脂粉气的空气,觉得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了。
她先在街边买了串糖葫芦,咬得咯吱响;又去看了会儿杂耍,为那个吞剑的汉子拍红了手掌;最后被一阵喧闹的猜谜声吸引,拐进了街角那家最热闹的“醉仙楼”。
酒楼里人声鼎沸,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着评书,店小二穿梭在桌椅间,吆喝声不绝于耳。
苏绾绾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刚要叫小二来壶酒,目光却被邻桌的一个玉佩吸引了。
那玉佩放在桌角,通体莹白,雕着只栩栩如生的麒麟,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一看就不是凡品。
苏绾绾自小跟着父亲见过不少奇珍异宝,却从没见过这么好的羊脂白玉。
她正看得入神,突然听见店小二喊:“客官,您要的玉佩包好了!”
另一个桌位上,一个穿着玄色锦袍的男人抬了抬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指尖修长,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透着说不出的矜贵。
苏绾绾心里咯噔一下——那玉佩是他的?
不行,她喜欢这玉佩。
她脑子一热,趁店小二转身去拿锦盒的功夫,飞快地冲过去,一把抓起那玉佩塞进怀里,转身就想跑。
可她跑得太急,没注意到旁边的酒壶。只听“哐当”一声,酒壶被她撞翻,琥珀色的酒液泼了旁边男人一身,连带着他手里的酒杯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整个酒楼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苏绾绾僵在原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硬着头皮转过身,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眸。
男人坐在那里,玄色锦袍的前襟湿了一大片,却丝毫没影响他的气度。他的五官轮廓分明,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着,眼神冷得像冰,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
明明是坐着,却像一头蛰伏的猛兽,自带无形的压迫感。
周围的食客大气都不敢出,连说书先生都停了嘴。苏绾绾隐约听见有人小声议论:“那不是摄政王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摄政王?傅执渊?
苏绾绾的心猛地一沉。她虽然深居简出,却也听过这位摄政王的名号。先帝驾崩前托孤,年仅十六的新帝登基,由皇叔傅执渊摄政。
传闻他手段狠戾,性情冷僻,短短三年就肃清了朝野内外的反对势力,权倾朝野,是连她父亲都要敬畏三分的人物。
完了,偷东西偷到摄政王头上了。
可事已至此,认怂也太丢人了。苏绾绾定了定神,强装镇定地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尽量粗犷的声音说:“兄台,实在对不住,手滑了。不过算你倒霉,谁让你把玉佩放这么显眼的地方?”
她说着,还从怀里掏出块碎银子扔在桌上:“这是赔你的酒钱,不用找了。”
说完,她转身就想溜,手腕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攥住了。
傅执渊的指尖冰凉,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缓缓站起身,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阴影将她整个人笼罩住。
他低头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怒意,却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冷漠:“偷了本王的东西,还想走?”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子,冻得苏绾绾一哆嗦。她这才发现,自己的伪装在他面前简直不堪一击——他的目光落在她束发的玉簪上,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上面刻着个小小的“绾”字。
“我……我没偷。”苏绾绾嘴硬道,试图挣脱他的手,“那玉佩是我先看见的,应该归我。”
傅执渊挑了挑眉,似乎觉得她的话很有趣。他另一只手伸过来,指尖轻轻拂过她脸上的灰痕,动作带着一种莫名的侵略性:“哦?那本王的酒,还有这摔碎的杯子,也是你先看见的?”
他的指尖带着凉意,触碰到皮肤时,苏绾绾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脸。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拍他肩膀的动作有多鲁莽——普天之下,敢对摄政王动手动脚的,恐怕只有她一个了。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凝重,店小二吓得脸色惨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苏绾绾看着傅执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今晚溜出来,可能不是透气,是来送死的。
“那个……摄政王殿下。”她咽了口唾沫,努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误会,都是误会。
玉佩我还给您,酒钱我加倍赔,您大人有大量,放我这小老百姓一马?”
傅执渊没说话,只是盯着她。那目光像是在透过她的男装,看穿她里面的女儿身,看穿她那些拙劣的小把戏。
苏绾绾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的靶子。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拖去大牢时,傅执渊突然松开了手。
“玉佩,”他淡淡道,“你想要?”
苏绾绾愣住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赶紧摇头:“不……不想要了,不敢要了。”
傅执渊却没理她,从怀里掏出个一模一样的玉佩——原来他还有一块。他把那块被苏绾绾攥得发热的玉佩收回去,将另一块递给她:“拿着。”
苏绾绾彻底懵了:“啊?”
“本王说,拿着。”傅执渊的语气不容置疑,眼神却比刚才柔和了些,“就当……赔你刚才吓掉的魂。”
他的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她的掌心,温热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窜过。苏绾绾傻乎乎地接过玉佩,看着上面同样的麒麟纹样,脑子里一片空白。
傅执渊整理了一下被打湿的衣襟,对旁边的随从吩咐道:“结账。”
然后,他看了苏绾绾一眼,眼神复杂难辨,像是在记她的样子。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带着随从离开了酒楼,自始至终,没再提一句她偷玉佩、撞翻酒杯的事。
直到那道玄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苏绾绾才像脱力般瘫坐在椅子上,手心全是冷汗。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玉佩,冰凉的玉质透着温润的光,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小姐……您没事吧?”晚晴不知什么时候找了过来,脸色比她还白,“我听说您在醉仙楼惹了摄政王,吓得我魂都没了!”
苏绾绾这才回过神,把玉佩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拉着晚晴就往外跑:“快走,回家!”
两人一路跌跌撞撞地从狗洞钻回相府,直到关上门,苏绾绾的心还在砰砰直跳。
她坐在梳妆台前,摘下束发的玉簪,看着镜中自己泛红的脸颊。晚晴替她卸去男装,嘴里还在念叨:“幸好摄政王没认出您,不然相爷非打断您的腿不可……”
苏绾绾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那块麒麟玉佩,放在掌心摩挲着。
傅执渊为什么要给她玉佩?
他是不是认出她了?
他看她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
无数个问号在她脑子里盘旋,搅得她心烦意乱。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京城除了爬树掏鸟窝,还有更让人心跳加速的事。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玉佩上,映出一道细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