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Duat回来之后,已经过去一周了。
我记得我是在市立医院醒过来的,那种只有医院才有的消毒水气味,我一向记得很清楚。
天野前辈带着呼吸机的面罩,上面一层水雾不断有规律地消失又浮现,来宣示着她还活着。而端木坐在我左手边,正低头玩着一款我不知道名字的像素游戏,贴了防蓝光膜的屏幕被他敲的作响。
病房里安静地只剩下了这么一种声音,像是半夜渗水的龙头。
窗帘几乎全部拉上了,隐约有一丝米白的光亮透出来,让刚刚才清醒的我意识到现在还是白天。
“这是哪里?”虽然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当时脑子昏昏沉沉的,不知怎么的还是问了一句。
“医院”,端木倒是不厌其烦,随口一答,仍然过分认真地敲打着屏幕,“见面的时候,你的室友忽然晕倒了,然后我们就把她送到了这里,你一路上劳累过度,一来病房就趴在椅子上睡着了……”
我完全没有印象。
我记得,我们当时身处在一片薰衣草田,看见了天野前辈的双亲,然后端木告诉我那是天野前辈母亲的梦,也是三维与四维的交点,然后他就把那根红色的羽毛拿了出来……
“可是…”我知道我想争辩什么,如果事实真如端木刚才所说,那关于存在的一切,又要怎么解释。
“在外人看来确实如我所说”,端木突然又接着说起来,“置身事外的人是体会不到存在影响的,小姐,所以神会改变他们的记忆,我们在异维度经历的一切,往往是用更适合三维的发展方式被他人所了解的。”
“所以说,天野前辈得救了吗?”我来不及处理那么多信息,大脑中第一个蹦出的问题就是这个。
“当然,我说过了,是你救了她,小姐。”
“那,存在呢?捉住了吗?!”
“嗯”,他停下了手上的游戏,我瞟见屏幕上显示着“clear”的字样。
“这颗成色真的很好,像是里面有一片金色的海”,他侧身提起放在瓷砖地板上的那个古怪瓶子,“我简直舍不得把它出售。”
又是“啵”的一声,瓶盖被他打开,一颗金色的珍珠被他从瓶子里缓缓倒了出来。
那是一颗货真价实的珍珠,看的出来,不是那么规矩的圆形,甚至可以说是被上帝无拘无束创造出来的,就像是被幼稚园的孩子捏过一样。但,即使病房里的光这么昏暗,它也在端木手上熠熠生辉,反射着霓虹的色彩。
“这就是Osiris?”我不得不惊讶于那一小颗珍珠的恐怖力量。
“是的,小姐,这就是以时间为食的四维存在。”他仿佛吝啬于那一丝珍珠的光芒,小心翼翼地把它侧手置回瓶中,又把瓶盖扭了一周又一周,直到瓶子发出那种和瓶盖两壁摩擦的吱呀声才停手。
他仿佛在害怕那颗珍珠随时会长出脚来溜走一样。
“那个瓶子是什么,看起来像是金子做的。”当时在店里我其实就想这么问他了。
“卡诺匹斯罐,古埃及制作木乃伊时用来盛放内脏的器皿。”
我承认我不该问他这个问题的。
“这不会又是你从哪个拍卖会上淘来的古董吧?”我打趣道,以他的个性,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没错!”好吧,看来我该去买彩票了,“但是这个还没被存放过内脏,它只是被打造出来的一只备用品而已。”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于他的回答。
“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东西是无法了解的,小姐,我们的历史太短暂了,短暂到能从一片被挖出来的碎瓷片推理出一切…”他又用如我们初次在Plutus见面时一样的语气说到。
大人们总喜欢向孩子们灌输那种沾满灰尘的深刻道理。
让我止不住想打喷嚏。
“对了,你要不要来Plutus住?”他不知怎么的突然问我。
“啊?什么?”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小姐,说实话,这次的攻击很明显是冲着你来的…”他弯腰从地上拾起手机。
“什么意思…”
我,明明之前什么都没做。
我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我想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像是一只乌鸦和一块石头。我就是那块端木被用来取水的石子。
或许是天野前辈的记忆影响了我,现在的我,看什么都像是蒙上了一片灰色的薄纱。
我不应该是这样的。
但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
那我又何必怀疑端木呢?
毕竟他救了我。
“像Osiris这种级别的存在,特别是品质这么高的Osiris,你要明白普通人有多少机会能接触到,何况它的触发方式也极其巧妙,不了解存在的人,几乎不会去做那种事……”
“是,什么事?”我实在止不住好奇。
这有时候是优点,但不是现在。
“用自己的血把它浸泡七天,你觉得会有正常人这么干吗?”端木放松下来,把自己陷进了那把病房里自带的,被刷的雪白的木头椅子里。
“如果我没想错的话,她左手上一定会有取血时留下的伤口,除非她是医学生或者左撇子。”我还是不理解那个游戏有什么好玩的,画面简直粗糙的像是刚从土里挖出来一样。
即使如此,我还是像是一个在沙漠中迷路的旅人,抱着一丝希望,把盖在天野前辈身上的床单掀开一角,仔细地辨认着她手上或许存在的伤痕。
……
那是在离手腕很近的地方,一条约莫五厘米的泛红伤疤刺进了我的视野。上面甚至还残留着些许血痂,那是血小板们辛勤工作的证明。
我像是被子弹击中了大脑,完全无法思考,意识如一圈圈丝线被人扭在一起,又从脑海中被剥离出来。
那一瞬间,我几乎清晰地听见了窗外的几声鸟鸣。
“你是说…有人让天野前辈触发了存在,只是…只是为了把我卷进Duat,对吗?端木。”几秒过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正瘫坐在地上,像是被人随意丢弃在垃圾箱里的布娃娃。而端木此刻却望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所谓的同情。
我在哭,我不知道此刻的眼泪是为谁而流,我?还是天野前辈?但此刻,我只想肆无忌惮地宣泄一下内心积蓄的黑暗,它们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想我永远不会比《人间失格》的主人公痛苦,但现在我实在羡慕他的心态。
“这并不是你的错,小姐。”我希望这不是他沉默了那么久之后才憋出来的一句话。
“别这么说”,说实话,我现在脑子里像是搅拌车里的水泥一样无序,不是说我脆弱,要是有人能站在我的位置上,大概也是一样吧,“确实是因为我不是吗?”
端木没再说什么,而是站起身,漫步到窗台边。
我很讨厌医院蓝灰色的窗帘,像是一片泥沼,随时要把我吸进去似的。
而他推开了那片泥沼,让阳光投了进来,像是中世纪的巫师一样。
暖橘色的阳光。那是下午特有的颜色,带着好闻的气味,给人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我紧绷的神经不由地放松下来。
那种感觉,就像是坐在Frances Hodgson Burnett笔下的秘密花园里,身着鹅黄色的蓬蓬裙,轻抿着一口茉莉花茶。
“我了解你的感受,不是每个人都应该意识到这个世界的暗面。”端木左肩抵在墙壁上,眺望着窗外远方的天空。
那上面什么的没有,像是一块平整的布。
大人们长大了总是这么沉默寡言,我希望我以后不会这样。
“但是听我说,小姐,你需要学会承受”,我不太喜欢他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显得我像是一只笨拙的骆驼,“你已经了解到它了。”
“可是我不想,端木,你懂吗?我只想要平淡的生活,像个普通人一样。”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的遭遇。
但当我说完这句话后,端木很明显地叹了一声,很轻一声,像是用手抚过一段丝绸。
“平淡的活着?那么首先,你需要绝对安全。”
端木把门带上了,这个空间里只剩下了病床上的天野前辈和我,阳光不知何时悄悄移动了一点,投在了苍白的病床单上。
我从地上起来,坐到端木坐过的那把椅子上。
病房里静得只剩下心律仪规则的滴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