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大学古籍特藏部的恒温恒湿修复室内,空气里沉淀着纸张、糨糊和岁月特有的沉静气息。柔和的冷光打在宽大的红木修复台上,映照着那份摊开的、脆弱如蝶翼的汉代帛书残片。深褐色的帛底上,朱砂绘制的云雷纹已黯淡模糊,墨书小篆更是多处断裂、晕染,仿佛随时会化作尘埃。
李瑶套着白色棉质手套,手持细如发丝的竹篾镊子,屏息凝神,试图将一片卷曲翘起的帛片边缘轻轻压平。她的动作极其轻柔,额角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份帛书是此次“古籍整理与数字化”项目的重中之重,也是她向资深修复师迈进的试金石。然而,帛书的脆弱程度远超预期,尤其是几处关键节点的墨痕,仿佛被无形的力量侵蚀过,稍有不慎便会彻底湮灭。
“这里……好像不行。”她低喃,指尖悬停在帛书上方,微微发颤,不敢落下。那处断裂的墨迹恰好位于一个复杂符文的核心,强行施压,整片区域都可能崩解。
“别动它。”
清冷低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李瑶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只见张仁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他依旧穿着一身深色休闲装,身形挺拔如松,脸色在冷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眸却深邃如寒潭,此刻正专注地凝视着帛书上那处险要的断裂点。
“张……张老师?”李瑶有些窘迫,下意识想解释,“这个节点太脆弱了,我……”
“我知道。”张仁打断她,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感。他上前一步,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竹篾镊子,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此处墨痕非自然晕散,而是被‘蚀文’之力侵染过,强行施压,只会加速其湮灭。”
“蚀文?”李瑶一怔,这个古籍修复领域极其生僻的术语让她心头一跳,下意识追问,“您是说……有特殊力量破坏?”
张仁并未直接回答,他修长的手指拿起旁边一张干净的宣纸,覆在帛书残片之上,动作轻缓得像怕惊扰沉睡千年的魂灵。接着,他取过一支极细的狼毫小楷,蘸取了特制的固色液——那液体并非寻常的透明,而是泛着一种极其内敛的、几不可察的淡金色微芒。
“看着。”他只说了两个字。
李瑶立刻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只见张仁执笔的手稳如磐石,落笔却轻若无物。笔尖并未直接接触帛书,而是隔着那层薄薄的宣纸,沿着下方帛书断裂墨痕的走向,极其缓慢、精准地勾勒。他的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仿佛在进行一场古老的仪式。
随着他笔尖的游走,李瑶震惊地看到,宣纸下方,帛书上那原本濒临溃散的墨痕,竟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温柔托起、聚拢!断裂处丝丝缕缕的墨迹开始重新连接、稳定!那层覆盖的宣纸仿佛变成了一张温柔的网,兜住了流逝的时光。而那支小楷笔尖流淌出的淡金色微芒,透过宣纸,悄无声息地渗入帛书的纹理,滋养着那些被“蚀文”伤害的纤维。
这绝非任何她所知的修复技法!
“这……这是……”李瑶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一种失传的固本牵引法。”张仁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笔尖却丝毫不停,“核心在于‘引而不发’,借力打力,以媒介之柔韧,抚平载体之创伤。”他巧妙地用古籍修复的理论框架,掩盖了那淡金色微芒的本质——那是他强行从多宝手串中一枚“定灵珠”里压榨出的、微弱到极致的一丝本源仙灵之力,用以对抗帛书上残留的、极可能是当年那场磁爆或追兵力量逸散造成的侵蚀。每一次细微的灵力输出,都像是在他本就枯竭的丹田废墟上再剐一刀,剧痛如跗骨之蛆,被他以无上意志死死压制,只在额角渗出更细密的冷汗。
李瑶紧紧盯着张仁的手和他笔下发生的奇迹。她不懂那淡金色微芒是什么,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张仁此刻的状态——他的专注近乎燃烧生命,每一次落笔都带着一种隐忍的沉重感,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白了几分,连唇色都淡得几乎没有血色。
“张老师,您……您脸色不太好,要不要休息一下?”她忍不住轻声问,语气里是纯粹的担忧。
张仁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恢复平稳。“无妨。修复需一气呵成。”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没有看她,目光紧紧锁在帛书上,仿佛那是他唯一的锚点。
时间在静谧的修复室里无声流淌。李瑶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守在一旁,及时递上需要的工具,或按照张仁极其简洁的指令(“吸墨纸”、“低温熨斗预热至三成”),配合得天衣无缝。她的目光在专注的帛书和张仁沉静的侧脸上流连,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惊叹于他神乎其技的手段,困惑于那闻所未闻的“蚀文”和修复法,更揪心于他此刻明显是在强撑的身体状态。这个神秘的男人,像一座深不可测的冰山,她只能窥见水面之上冷硬的一角,却直觉感受到水下汹涌的暗流与……沉重的负担。
终于,当最后一处断裂的墨痕在宣纸下被完美牵引、固化,张仁缓缓放下了笔。他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即被他用力攥紧。
“好了。”他声音透着疲惫的喑哑,后退一步,示意李瑶揭开宣纸。
李瑶小心翼翼地揭开创可贴般的宣纸。帛书残片静静地躺在修复台上,那些原本濒临湮灭的墨痕清晰稳定,朱砂云纹也仿佛焕发了些许生机。尤其是那处关键的符文节点,不仅被完美修复,线条间更流转着一种古朴沉凝的韵味,远超修复前的状态!
“太……太完美了!”李瑶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看向张仁的目光充满了由衷的敬佩和感激,“张老师,您真是……神乎其技!这‘蚀文’到底是什么?还有您用的方法……”
“古籍损毁的一种特殊状态而已,成因复杂。”张仁打断她的追问,语气带着刻意的疏离和疲惫,“方法不过是前人所遗,侥幸习得一二。不足挂齿。”他转身走向旁边的洗手池,用冷水用力搓了搓脸,试图驱散那几乎将他吞噬的眩晕感和丹田处尖锐的刺痛。
他不能让李瑶深究。帛书上残留的“蚀文”之力,极可能带有追兵的印记或线索。他冒险动用微乎其微的灵力修复,一方面是为了项目顺利(这有助于他稳固身份,接触更多可能蕴藏线索的古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近距离感知、甚至尝试捕捉那一丝残留的气息!方才修复过程中,他神识全开,如同最精密的罗盘,终于在那修复完成的符文核心深处,捕捉到了一缕极其微弱、却带着熟悉冰冷气息的印记碎片——这印证了他的猜测,当年那场磁爆和追杀,力量曾波及凡间,甚至可能留下了“后门”!
这缕印记碎片,如同一把钥匙的残片,被他悄然用多宝手串中一枚“纳虚”珠(功能类似微缩储物空间,亦可封存微弱灵体或印记)无声无息地剥离、封存。这是重要的线索,也是巨大的风险。李瑶的敏锐让他心惊,她离真相越近,就越危险。
“可是……”李瑶看着他略显孤寂的背影,那拒人千里的态度让她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她不是不识趣的人,但心底那份探究欲和对他的担忧,却如同藤蔓悄然滋生。她默默收拾好工具,将修复好的帛书残片仔细放入特制的保存匣。
“李瑶。”张仁擦干手,转过身,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惯常的深邃平静,“今日修复之事,尤其涉及‘蚀文’及修复手法,勿要对外人提及。”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更像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告诫。
李瑶心头一紧,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威胁,只有一种沉重的、仿佛能将她卷入未知深渊的复杂情绪。她瞬间明白了:他不想让她卷入某些她无法理解、也承担不起的事情。这份修复,背后藏着远超她想象的秘密和危险。
“……我明白。”她郑重地点点头,将那份好奇与担忧深深压下,化作一句承诺,“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细节,包括赵姑姑。”
张仁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认可。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缓和掠过他冰冷的眼底。她的聪慧和分寸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分。
“后续的数字化扫描和著录工作,”李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试图打破这沉重的氛围,“还得请张老师多指导。您……要不要先去休息室喝点水?我看您脸色真的很差。”
“不必。”张仁拒绝了她的好意,目光扫过保存匣,“尽快完成数字化。这帛书上的纹路,尤其是修复后的这个符文,”他指关节轻轻敲了敲匣盖,发出沉闷的轻响,“可能关联着某些……被遗忘的古地理信息。黑风山一带的记载,或许能从中找到蛛丝马迹。”他将对印记碎片的追查,巧妙地导向了之前从土地公那里听来的、可能有妖踪的“黑风山”,为自己的下一步行动铺下合理的理由。
李瑶眼睛一亮:“黑风山?那个传说有古怪的地方?您是说这帛书可能记载了那里的古地图或传说?太好了!我马上安排优先扫描这部分!”学术上的新发现让她暂时忘却了刚才的沉重,干劲十足。
看着李瑶瞬间被学术热情点燃、忙碌起来的侧影,张仁默默走到窗边。窗外,暮色渐沉。他摩挲着腕间冰冷的多宝手串,那枚“纳虚珠”正安静地封存着刚刚获得的危险线索。
布局的网在无声收紧。利用古籍项目接近线索,利用李瑶的专业能力推进数字化研究,将追查方向引向黑风山这个可能的“妖踪”之地以混淆视听……一切都沿着他冰冷的计划推进。他需要力量,需要信息,需要在这凡尘的棋盘上夺回主动权。
而李瑶……她是这盘棋局中,唯一带着温度的存在,也是他必须用谎言和疏离,远远推开、牢牢护在安全地带的软肋。她越靠近,他越要筑起更高的冰墙。
代价?他早已习惯付出任何代价。只是这一次,看着灯光下她专注而充满生机的侧脸,那冰冷的心湖深处,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圈极其细微的、名为“不忍”的涟漪。
就在这时,修复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个年轻的研究助理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李瑶姐!周教授说帛书修复取得重大突破,临时决定今晚在‘听松阁’小宴庆祝一下,请张老师和您务必赏光!”
李瑶惊喜地看向张仁。张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种应酬,于他而言毫无意义且浪费时间,徒增暴露风险。
“张老师……”李瑶眼中带着期待,又有些小心翼翼。她知道他不喜喧嚣。
张仁的目光掠过她明亮的眼睛,又落到窗外沉沉的夜色。或许……在人多眼杂的场合,反而能更自然地观察?亦或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不愿拂了她此刻喜悦的念头?
“……好。”一个简单的音节,从他唇间逸出,低沉而清晰。
李瑶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如同暗室中点亮了一盏温暖的灯。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云城。一场庆祝的宴席即将开始,而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无形的风暴也正在悄然汇聚。张仁手腕上的多宝珠,在袖口下流转过一丝幽冷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