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八日的夕阳把后厨染成蜜色,邢成义用刀尖挑出最后一丝鱼腹黑膜,抬头看见罗生正帮新人调整电动刮鳞机的角度。机器嗡鸣渐歇时,莫厨踩着金属楼梯咚咚作响地下来,油渍斑斑的围裙上别着的对讲机还在滋滋作响:“今晚八点,老地方!酒水管够,谁不来扣三天奖金!“
这话惊得张新雨差点把手里的鲫鱼摔在案板上,新学徒小林紧张地攥着木槌:“莫厨...莫厨说真的假的?“邢成义笑着扯下沾满鱼鳞的手套:“放心,他去年生日宴,醉得抱着垃圾桶唱《青藏高原》。“这话惹得众人哄笑,罗生也跟着抿嘴,眼镜后的眼睛弯成月牙。
夜幕降临时,烧烤摊的霓虹灯在雨后的水洼里碎成斑斓的光。邢成义推着载满啤酒的小推车拐过巷口,远远看见向佳乐正踩着塑料凳挂彩灯。“义哥!“少年脚下一滑,险些摔进烤架,“康龙娟非说要有氛围感!“穿碎花裙的康龙娟正往桌上摆自拍杆,闻言反驳:“上次聚餐照片发朋友圈,被客人问咱们是不是黑作坊!“
后厨众人陆陆续续到来,新学徒们明显局促,缩在角落攥着纸杯。邢成义把张新雨往前一推:“给大家露一手?“少年挠挠头,走到烧烤架前熟练地翻面撒料,肉串在炭火上滋滋冒油,香气混着孜然味散开。罗生默默坐在最边上,却把靠近风扇的位置让给怕热的小林,自己的后背很快被汗水浸透。
酒过三巡,莫厨突然抓起麦克风——那是从传菜部顺来的点菜器。“都听好了!“他涨红着脸,啤酒肚随着说话起伏,“水台这个月出菜零失误,前厅翻台率破纪录,功劳都是你们的!“他晃晃悠悠走到邢成义面前,拍着对方肩膀:“小子,当初要不是罗生天天念叨'这孩子有灵气',我早把你打发去洗碗了!“
这话让罗生猛地呛住,邢成义转头看时,老师傅正慌乱地擦嘴,耳尖红得能滴血。张新雨趁机起哄:“罗师傅这是'伯乐相马'啊!“小林跟着举手:“那罗师傅再给我们讲讲,怎么一眼看出食材好坏?“
罗生推了推下滑的眼镜,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慢慢开口:“看、看鱼的眼睛...透亮的才新鲜,还有、还有肉的纹路...“他越说越顺,连结巴都轻了几分,手指无意识比划着分割羊肉的动作。邢成义注意到,新来的几个学徒悄悄掏出手机录像,屏幕光照亮他们专注的脸庞。
向佳乐突然端着烤茄子凑过来:“罗师傅,您教成义哥的刀工秘籍,能不能透露两句?“罗生一愣,目光扫过邢成义胸前挂着的“水台主管“工牌,嘴角慢慢扬起:“没、没什么秘籍...就是、就是多练。“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要、要用心...把每块肉,都当、当成艺术品。“
康龙娟突然举起手机:“大家快摆造型!发个抖音宣传咱们团队!“众人笑着挤在一起,罗生被推到中间,拘谨地比出剪刀手。闪光灯亮起的瞬间,邢成义看见张新雨悄悄搂住罗生肩膀,小林踮脚把烤串举得高高的,而莫厨已经醉醺醺地开始搂着向佳乐唱跑调的《朋友》。
夜渐深,烧烤摊的客人渐渐散去。邢成义帮摊主收拾桌椅时,听见罗生正在教几个学徒辨认香料。月光洒在老师傅佝偻的背上,他指着孜然粒的手布满老茧,却比任何时候都稳当。远处城市的霓虹倒映在积水里,与烧烤架的星火交相辉映,恍惚间,邢成义觉得这烟火人间,最珍贵的不过是此刻——师徒相授,同仁相知,在柴米油盐里,把平凡的日子,过成了滚烫的诗。
收拾完桌椅,众人坐在残余的炭火旁闲聊。火星时不时迸溅出来,在夜色里划出细小的亮痕。新来的学徒小陈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腼腆:“罗师傅,您在水台干了这么多年,有没有最难忘的事啊?”
罗生愣了愣,往搪瓷缸里续了些凉茶,看着水面浮起的茶叶,陷入回忆。“那、那是好多年前了,”他缓缓开口,“有次、有次来了批进口和牛,贵得吓人,老板亲自盯着我们处理。我、我当时太紧张,手一抖,划、划坏了一块肉。”说到这儿,他的喉结动了动,“以为要被开除,结果、结果主厨没骂我,反而教我怎么控制刀的角度。从那以后,我就告诉自己,干这行,容不得半点马虎。”
邢成义听着,想起自己刚来水台时,罗生也是这样不厌其烦地教他。那时自己笨手笨脚,没少闯祸,可罗生从未发过脾气,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示范。“罗哥教会我的,不只是手艺。”邢成义突然说道,“更是对这份工作的敬畏。”
张新雨在一旁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我永远记得第一次完整剖好一条鱼,罗师傅看我的眼神,比我考上高中时我爸还高兴!”这话惹得众人笑起来,罗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嘟囔着:“别、别瞎说了。”
莫厨这时摇摇晃晃地凑过来,手里还攥着半瓶啤酒:“你们知道吗?罗生以前可是咱们这儿的传奇!好多大厨都想挖他走,可他就守着水台,说这儿才是他的根。”他拍了拍罗生的肩膀,“现在好了,有小邢接班,水台后继有人啊!”
夜色愈发深沉,烧烤摊老板开始收拾炭火。向佳乐打着哈欠伸懒腰:“明天还要早起,散了散了!”众人纷纷起身,互相叮嘱着路上小心。邢成义陪着罗生走在最后,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罗哥,”邢成义突然停下脚步,“以后有机会,我想和您一起开个专门教粗加工的培训班,把咱们的手艺传下去。”罗生转头看他,眼镜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好、好啊,”他说,“只要你、你不嫌我老。”
两人相视一笑,继续往前走。街道上安静极了,只有鞋子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远处,酒店的灯光依然明亮,那里有新的食材等待处理,有新的故事等待书写。而他们,这群在烟火里讨生活的人,正带着对美食的热爱,对彼此的情谊,坚定地走向明天。
血色刀刃上的震颤
不锈钢操作台上,鱼鳞还在泛着细碎的银光。张新雨握着剔骨刀的右手突然打滑,锋利的刀刃像失控的流星,径直划向左手拇指。皮肉绽开的瞬间,温热的血珠先于痛感涌出,在鱼鳃暗红的血泊里炸开朵朵艳丽的花。
“嘶——“少年本能地往后缩手,却扯动伤口,鲜血顿时如注。正在处理冻肉的罗生最先反应过来,电动锯骨机的嗡鸣戛然而止。他撞翻手边的调料盒,踩着满地盐粒冲过来时,邢成义已经扯下围裙腰带,死死捆住张新雨手肘上方。
“压住!用力!“邢成义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用拇指狠狠按住张新雨掌心的动脉,另一只手抓起手机拨打120。血水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在瓷砖上汇成蜿蜒的溪流,惊起几只在角落觅食的蟑螂。
张新雨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成义哥...我是不是...不能拿刀了?“他盯着自己不断渗血的拇指,瞳孔里映着刺眼的红光,仿佛看见职业生涯就此断裂。罗生蹲在旁边,平时结巴的嘴此刻却利索得惊人:“别、别瞎想!保、保住手指就、就能练!“说着就要解下自己的衬衫布条。
后厨乱作一团。新来的学徒小林吓得打翻水桶,水花混着血水在地面漫开。莫厨举着对讲机冲进来,油渍斑斑的围裙上还沾着面粉:“担架从员工通道进!谁去路口等着!“向佳乐第一个冲出去,工装裤口袋里的手机还在播放着未接来电的提示音。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时,张新雨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邢成义始终紧紧攥着他的手,感觉温度正在一点点流失。罗生跟在担架旁,反复叮嘱医护人员:“他、他过敏体质,麻药...注意麻药!“他的眼镜歪到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像头困兽般盯着救护车消失的方向。
手术室外的长廊,三个男人并排坐着。罗生不停地揉搓着布满老茧的双手,把指甲缝里残留的肉屑都磨了出来。邢成义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衬衫,突然想起张新雨刚来水台时,连抓鱼都会手抖的模样。
“都怪我。“邢成义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教他刮鳞时没强调握刀姿势。“罗生猛地转头,镜片后的目光像把刀:“别、别往自己身上揽!这、这是...意外!“他的喉结剧烈滚动,“当年...我师父...也是这样自责...“
深夜的手术灯熄灭时,医生摘下口罩:“手指保住了,但短期内不能过度用力。“罗生踉跄着扶住墙,邢成义则冲上前抓住医生白大褂的下摆:“以后还能握刀吗?还能做菜吗?“医生沉吟片刻:“康复训练跟上,基本功扎实的话...还是有希望。“
走廊的应急灯突然闪烁,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邢成义望着手术室的门,仿佛看见张新雨戴着橡胶手套,认真处理第一条鱼的模样。罗生从口袋里摸出半截创可贴——那是今天早上张新雨硬塞给他的——轻轻贴在自己掌心,仿佛这样就能分担徒弟的伤痛。而此刻,远处的城市依旧灯火辉煌,没人知道,在这所医院的长廊里,三个粗加工师傅正为了一个少年的刀锋梦想,默默攥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