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醒来
鼻腔里钻进来的味道很熟悉,是那种医院特有的、混合着酒精和某种清洁剂的消毒水味。陈默皱了皱鼻子,想抬手揉揉,胳膊却重得像灌了铅,只能勉强晃了晃手腕。
不对。
他猛地睁开眼,视线里的一切都蒙着层白雾,像是没戴眼镜看东西。头顶是一块白色的天花板,正中央悬着个圆形的灯,边缘有些发黑,大概是用了不少年头。
这不是他那间租来的、墙皮都开始剥落的小公寓。也不是公司楼下那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他记得自己加班到凌晨,实在撑不住了,想去买罐咖啡提提神,刚走到便利店门口,心脏就突然抽痛起来,像是被人用钝器狠狠砸了一下。
三十岁的陈默,人生关键词就俩:房贷、KPI。每天睁开眼就是还款日的数字在眼前飘,闭上眼还在想明天的策划案该怎么改。他有时候会对着镜子里那张挂着黑眼圈的脸发呆,琢磨着人这辈子到底图个啥,难道就是为了给银行打工,给老板当牛做马?
“……这孩子怎么回事,从产房出来就没哭过一声,医生说没事吧?”一个女声在旁边响起,不远不近,带着点焦虑的颤音。
陈默眨了眨眼,努力聚焦。视线里慢慢清晰起来一个女人的轮廓,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正低头看着自己,眼神里有担心,还有点说不出的温柔。
这谁啊?
他想开口问问,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像破风箱似的。紧接着,他感觉到自己被人轻轻抱了起来,一个温热的东西凑到了嘴边,是个奶嘴。
甜腻的奶香味涌进鼻腔,陈默下意识地偏过头躲开。开玩笑,他一个三十岁的老爷们,喝这个?
“哎哟,还挺有脾气。”女人笑了,声音软了些,“小宝乖,喝点奶才有力气长身体啊。”
小宝?
陈默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根生锈的发条突然转了起来。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自己的手——那是一只小小的、皱巴巴的手,皮肤是粉白色的,手指细得像葱段,指甲盖小得几乎看不见。
这不是他的手。他的手因为常年敲键盘,指关节有些粗大,虎口那里还有块被咖啡烫出来的疤。
他又动了动脚,同样是双小得可怜的脚,脚趾头蜷缩着,像颗颗饱满的白豆子。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砸进他的脑子里:他好像……重生了。还他妈重生回了婴儿时期。
“你看他,小嘴抿得紧紧的,跟你一个样。”女人把他抱得更稳了些,扭头对旁边说,“刚生下来就这么犟,长大了不知道得是个什么样。”
旁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有点憨厚,还有点抑制不住的兴奋:“犟点好,男孩子嘛,犟点有出息。”
陈默顺着声音看过去,看到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的男人,个子挺高,肩膀很宽,脸上带着点胡茬,正搓着手嘿嘿笑。这张脸有点眼熟,像是……年轻了二十岁的老爸,陈建国?
那这个女人……就是他妈,李娟?
陈默的呼吸一下子乱了。他记得老妈说过,他出生的时候不太爱哭,护士还担心他有问题,拍了好几下屁股才挤出点声音。难道……真的是那时候?
“再试试,说不定饿了。”李娟又把奶嘴递过来,这次换了个角度,轻轻碰着他的嘴唇。
温热的液体顺着奶嘴渗进来一点,带着股腥甜的味道,陈默胃里一阵翻腾。他用尽全力偏头,幅度却小得可怜,像只刚出壳的小鸡在挣扎。
“噗——”
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猛地一扭头,刚进嘴的奶水全被他吐了出来,溅在李娟胸前的病号服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李娟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孩子,还真跟你爸一样,是个倔脾气。”她腾出一只手,轻轻拍着陈默的后背,动作很轻柔,“不想喝就不喝了,咱不勉强。”
陈建国在旁边搓着手,有点手足无措:“是不是奶粉不合胃口啊?要不……我去问问护士,能不能换个牌子?”
“瞎折腾啥,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李娟嗔了他一句,低头看着怀里的陈默,眼神软得像棉花,“你看这小眼睛,黑溜溜的,跟你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陈默躺在李娟怀里,感受着她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很稳,很安心。他这才慢慢看清周围的环境:白色的病床,铺着蓝格子床单,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搪瓷缸子,里面盛着红糖水煮蛋,飘着几丝热气。墙上贴着张泛黄的纸,上面写着“产后注意事项”,字迹是打印的,有点模糊。
真的是医院,是他刚出生的那间病房。
他,陈默,一个被房贷和KPI压垮的社畜,居然重生了。回到了三十年前,变成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陈小宝。
这个认知像块石头,“咚”地一声砸进他心里,泛起一圈圈荒诞的涟漪。他想起自己临死前的那个念头——要是能重来一次,他不想再活得那么累了,不想再为了讨好别人委屈自己,不想再被那些狗屁规则捆得死死的。
老天爷还真听见了?还给了他这么个……离谱的答案?
陈建国凑过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又怕弄疼他似的缩了缩:“你说这小子,咋就不哭呢?人家孩子生下来哭得惊天动地,他倒好,跟个小大人似的,睁着眼睛到处看。”
他的手指有点粗糙,带着点烟草和机油的味道,轻轻碰了碰陈默的脸颊。胡茬没刮干净,蹭得陈默皮肤有点痒。
陈默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
婴儿的世界里,表达不满、提出需求,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是什么?
哭。
前世他听过太多“男儿有泪不轻弹”,受了委屈得憋着,被领导骂了得忍着,连分手都只能躲在楼梯间抽根烟,假装没事人。现在好了,他成了个婴儿,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哭鼻子的婴儿。
这算不算老天爷给的补偿?
陈默酝酿了一下情绪,收紧小肚子,深吸一口气——当然,以他现在的肺活量,也就是个微不足道的气音。然后,他攒足了这辈子(包括上辈子)所有的委屈和不满,猛地张开嘴。
“哇——!”
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了病房的安静,不算震耳欲聋,但足够有穿透力。陈默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声音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带着股子奶气,却意外地有劲儿,震得他自己耳膜都嗡嗡响。
李娟和陈建国同时愣住了。
“哭了哭了!”陈建国先是一喜,随即又慌了,“咋突然哭了?是不是我碰着他了?”他手忙脚乱地想把陈默抱过来,“是不是尿了?我看看尿布……”
“你别瞎动!”李娟按住他,重新把陈默抱稳了些,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哄着,“小宝不哭哦,妈妈在呢……是不是饿了?刚才不是不想喝奶吗?”
陈默闭着眼睛,继续哭。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热乎乎的,带着点咸涩味。他能感觉到李娟的手有点抖,声音里的焦虑又多了几分。陈建国在旁边团团转,一会儿说要去找护士,一会儿又说是不是病房太吵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
他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哭,就能让两个成年人手忙脚乱,把注意力全放在他身上。这种被重视、被紧张的感觉,是他上辈子活了三十年都没怎么体会过的。
上辈子他总被教育要“懂事”,要“体谅父母”,要“有担当”。于是他从小就学着把情绪藏起来,考试没考好不敢说,被同学欺负了不敢讲,工作不顺心也只报喜不报忧。他以为这是成熟,现在才发现,那不过是把自己捆得越来越紧的枷锁。
陈默哭得更起劲了,哭声里带着点报复性的痛快。
“要不……还是再试试喂奶?”陈建国举着奶瓶,像举着个炸弹,“说不定刚才是没饿透。”
李娟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奶嘴递到陈默嘴边。
这次陈默没躲。他哭够了,也闹够了,确实有点饿了。而且他突然想通了,既然老天爷让他重活一回,还给他安排了这么个“无法无天”的身份,那他干嘛还要循规蹈矩?
上辈子没敢做的事,没撒过的野,这辈子全给他补回来!
他含住奶嘴,小口小口地喝着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没刚才那么难喝了,甚至还有点甜甜的。
李娟松了口气,拍着他的背说:“看吧,还是饿了。刚才那是跟我们闹脾气呢。”
陈建国也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咧开嘴笑了:“这小子,脾气够大的,随我!”
陈默喝着奶,眼睛却骨碌碌地转着,打量着这对年轻了二十岁的父母。老爸还没开始脱发,老妈眼角也没有那么多细纹,他们的脸上还没有被生活磋磨出疲惫和焦虑,只有初为人父母的紧张和喜悦。
他忽然想起上辈子,爸妈总是念叨他“小时候多乖啊,不哭不闹的,怎么长大了反而不爱说话了”。那时候他只觉得烦,现在才明白,他们怀念的可能不是那个“乖”的他,而是那个可以毫无顾忌表达自己的他。
奶瓶很快见了底。陈默打了个奶嗝,把奶嘴吐了出来,咂咂嘴,露出了一个(在李娟看来)天真无邪的笑容。
李娟被他逗笑了:“这小家伙,还挺会折腾人。”她把空奶瓶放在床头柜上,那里还放着个油纸包,隐约能看见里面是两根金黄色的油条,散发着淡淡的油香。
陈默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过去了。
他记得,小时候家里条件不算好,油条算是奢侈品,只有逢年过节或者他表现好的时候,老爸才会买两根回来,他一根,老爸一根,老妈总说自己不爱吃,其实是想省给他。
这辈子,他不想再等什么“表现好”了。
他看着那两根油条,又看看正在收拾东西的陈建国,再看看一脸温柔的李娟,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
一个计划,在他小小的、装着成年人灵魂的脑袋里,悄然成型。
他现在还动不了,但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
陈默打了个哈欠,装作困了的样子,眼皮慢慢耷拉下来。但在闭上眼睛的前一秒,他的视线又落在了那根油条上,嘴角勾起一个只有自己能看懂的弧度。
第一步,就从这根油条开始吧。
反正他现在是个婴儿,就算闯了祸,大概也只会被说一句“小孩子不懂事”。
多好的免罪金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