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工坊熄灯后,承瑾伏在案头想不明白究竟是谁在使坏。
更鼓声中,她听见工坊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承瑾静悄悄地起身查看,竟然见一个黑影正在翻找绣品。承瑾抄起剪刀,大喝一声:“谁?”
黑影转身,竟是平日里最不起眼的杂役石墩。
月光下,他手中握着的正是那卷被砒霜污染的残布。
“你果然来了。”邹嬷嬷的声音从暗处传来,带着了然的冷笑,“说吧,是谁指使你的?”
石墩扑通跪地,浑身发抖:“是...…小人不能说,小的全家性命在他手上!”
“你这狗奴才想活命就老实交出幕后黑手!”邹嬷嬷厉声道。
“他说只要毁掉团龙纹和十二章纹,就能让登基后的新皇不顺...…”石墩哆嗦着。
“他是谁?——别磨叽了!”邹嬷嬷紧逼颤颤巍巍的石墩。
忽然,石墩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地刺入他自己的心脏处。
承瑾惊悚地捂住嘴,眼睛猛地睁大,瞳孔收缩,眼神里充满了错愕和慌乱,紧接着踉跄朝后跌倒在地上。
石墩“嘣”地摔在地上,他的头靠着承瑾腿边,一副痛苦的表情嗫嗫道:“小人死都不能说,不然……不然……”
“爹……娘……”石墩的身体随着微弱的呼喊,渐渐不再抽搐。
咽气的石墩,一双眼睛依然大睁着,灰蒙蒙的瞳孔凝滞在某个虚空的点,眼睑僵硬地撑开,灰白的眼白中凝固着遗憾与惊惶。
昏暗的光线下,周遭的空气被石墩这空洞的一双眼睛泛起无边无际的寒意。
承瑾捂住嘴哭着,经历过生死的人,原本亲眼目睹家人一个个惨死的她,见到平日里没什么交集的石墩死在她面前,还死不瞑目地盯着她,她还是万般害怕和难受。
她脑子里浮现出父亲的那双眼睛再也不会眨动,像是蒙尘的玻璃珠,永远定格了最后一秒的惊恐。
承瑾永生难忘阿爹半张的眼睑像两扇被摧残的门扉,阿爹那该闭合的生命之门,却因执念卡在雨夜的虚掩处,任由黑暗灌进空洞的眼眶,倒映着厢房内渐渐冷却的寂静。
无助的承瑾爬到邹嬷嬷脚边,邹嬷嬷却冷漠地不理她。
原来,朝中势力暗潮涌动,有人妄图借冕服不祥之事动摇新皇根基。
承瑾不敢看已经气绝而亡的阿福,握紧剪刀,心中涌起怒意:“为了一己私欲,竟拿天下苍生当棋子!”
“带走吧。”邹嬷嬷对暗处的侍卫吩咐道,“明日早朝,该让某些人付出代价了。”
某些人?
难道邹嬷嬷是谁?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石墩究是谁的棋子?
这场危机虽然暂时化解,但承瑾知道,汴京城的暗流从未平息。
她爬起身,摸到案头前,握紧手中银针,暗暗发誓:只要手中针线还在,就绝不会让心怀不轨之人得逞。
工坊内的灯火被张嬷嬷点燃,几个嬷嬷在讨论着,对被惊吓到的承瑾无暇顾及。
“姜承瑾——”樊姑姑的银尺拍在承瑾肩膀上,承瑾猛然地一声“啊!”
樊姑姑骇然道:“很痛吗?”她出手并不重啊。
樊姑姑瞧见承瑾一张清丽的脸蛋不见血色的苍白,且眉头下意识地紧锁,嘴角下拉,带着一丝僵硬的恐惧,身体剧烈地颤抖,突兀地又瞬间僵住,整个人像被锁定住一样,透着难以掩饰的慌乱和无措。
邹嬷嬷冷哼道:“她是被你骇到了。”
承瑾是被吓到了,银尺落在肩膀上时,根本没痛感,是她已经被阿福快了吓破胆。
“你还杵在这做甚?”邹嬷嬷瞪了一眼丢了魂似的承瑾,“还不去睡觉?”
经历过这一天的离奇事件,邹嬷嬷对她的态度明显要好一点点。
“你那差点被毁的日纹,能补救就补救,若不能补救,就重新绣是最好。”樊姑姑道。
“时间紧任务重,稍作松懈都很难在一个月内绣完十二章纹。”一直沉思寡言的张嬷嬷说道。
“明早你不用赶早来上工。”樊姑姑委婉道,这孩子被吓得瑟瑟发抖,看样子三两天都难恢复。
“是。奴婢这就退下。”承瑾福身,放下剪刀。拖着灌铅似的双腿退出工坊。
微风拂过,将案头的《名家绘画图谱》给吹开,泛黄的纸页间飘落一片干枯的蔷薇。承瑾拾起花瓣,想起青梧苑的木香花,她将蔷薇夹进书页。
“这丫头若不是最先发现石墩,老奴现在都不会认为是这平日里默默无闻的石墩干的。”
邹嬷嬷对张嬷嬷和樊姑姑说这话时,承瑾的一只脚脚已跨出青石门槛。
意思就是石墩的死,不是自找的,是她承瑾间接害死的。
承瑾呆呆地愣在门口。
邹嬷嬷的意思就再明显不过,承瑾的手上是沾了石墩的血。
承瑾冒雨奔跑,雨虽然不大,没戴斗笠没穿油布,脚上的木屐终究是在一处水洼处打滑摔倒……
这一夜,汴梁城的灯火依旧璀璨,而文绣院的西侧院落内,承瑾洗漱完,大脑里却似有千军万马奔腾,更别提睡了。
黑暗中,她翻来覆去,终于听到邻床的绣娘开口说话了:“还让勿让人困觉个啦?”
翌日一早雨停了。
承瑾依旧于卯时初刻进入工坊。
难得的,是同屋住在一起的绣娘邓小翠与她一道踏入工坊。
“承瑾,侬个日纹还有救勿啦?”边打哈欠边揉眼的邓小翠,来自秀州华亭县,进入文绣院两年。
邓小翠在烛火前仔细打量承瑾绣绷上被留下瑕疵的日纹图。
“昨儿夜里嬷嬷们就赞赏小翠姐姐的绣品有灵性。”承瑾给邓小翠戴高帽子。
“吾底就说嘛,吾底绣出来个勿差个!”邓小翠“吴侬软语”糯糯的,语调轻轻的,带着点婉转,听着就很舒服。
“吾底来文绣院两年了,一直老刻苦个——唉,侬是勿晓得,刚进来辰光,吃了交关苦头呀。”
“是呀,是呀……”承瑾边答邓小翠的吴侬软语,边按着补救团龙纹的绣法,将昨日未改完的日纹改为“云海捧日”,她的手在轻轻抖动,金线便在龙袍上蜿蜒游走。
昨晚石墩倒在她腿边咽气的,那双死不瞑目的眼让她不敢独自来工坊了,她几句巧言便将邓小翠给自愿一道赶早进工坊。
天亮时,承瑾手中的日纹与云纹相结合,金色的太阳周围飘逸的云朵,波浪般起伏的云纹与太阳相互交辉。
“哇,侬个赤足乌也好有灵性个……”邓小翠低呼,她简直要惊掉下巴。
这句话,承瑾是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