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带着体温的旧棉袄,是压垮苏晚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已不知身在何处。
不再是冰冷的雪地,身下是铺着干草的硬板床。一股浓烈刺鼻的草药味,混杂着淡淡的霉味,充斥着整个空间。
这是一个狭小、昏暗的房间,唯一的光源,来自墙角一盏豆大的油灯,光晕摇曳,将墙壁上的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醒了?”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响起。
苏晚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了那个在乱葬岗边救了她的老太监。他正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每一步都走得极稳,生怕洒出一滴。
“你……是谁?”苏晚开口,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干涩得厉害。
“咱家姓魏,宫里人都叫我老魏。”老太监将药碗放在床边的矮凳上,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叹了口气,“你父亲苏将军,曾对咱家有过救命之恩。咱家这条命,是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这点恩情,咱家一直记着。”
父亲的旧恩……
苏晚的眼眶一热,但随即又被彻骨的冰冷所取代。
恩情?苏家满门忠烈,得到的恩情,就是一百三十口人头落地,三年来无人敢祭拜的下场!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背后的伤口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她瞬间倒了回去,冷汗涔涔。
“别动!”魏公公连忙按住她,那双干瘦的手,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你伤得太重,咱家也只能找些粗陋的伤药给你敷上。能不能活下来,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苏晚喘着粗气,感受着身体里那股时时刻刻都在啃噬着她的剧痛。她知道,自己离死不远了。高烧、感染……任何一样,都能轻易要了她这条贱命。
但她不能死。
她死死地盯着头顶那片昏暗的屋顶,眼中是淬了毒的火焰。
顾长渊……
我就是化作厉鬼,也要亲眼看着你下地狱!
与此同时,摄政王府。
书房内,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京城所有最好的御医,此刻都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空气里弥漫着名贵龙涎香和苦涩药渣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道。
“一群废物!”
顾长渊一掌拍在面前的紫檀木书案上,那坚硬的木料,竟应声裂开一道细纹。
他面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那股从昨夜开始就纠缠着他的、莫名其妙的钝痛,此刻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演愈烈。
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痛苦。
不仅仅是背后的伤痛,更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持续不断的灼热感,仿佛他正发着一场高烧。还有那该死的手背,明明只是被茶水烫了一下,此刻却疼得像是被烙铁烙过。
可笑的是,御医们轮番诊脉,得出的结论,却全都一样——
为首的张院判抖着胡子,小心翼翼地回话:“回……回王爷,王爷龙体康健,脉象沉稳有力,并无半分不妥……”
“并无不妥?”顾长渊冷笑一声,那笑声让所有御医都抖如筛糠,“那本王这一身的痛楚,是凭空捏造的不成?”
无人敢答。
“王爷,”暗卫首领从阴影中走出,单膝跪地,声音沉稳,“属下已将昨夜处死的所有人,包括那个行刺的宫女,都查验过尸身,并无异状。城中搜捕的方士,也未曾发现任何懂得此类诡异之术的人。”
找不到源头。
这才是最让顾长渊暴怒的地方。
他就像一头被困在无形牢笼里的雄狮,能清晰地感受到敌人的挑衅,却连敌人的影子都摸不到。
“咳……咳咳……”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不受控制的咳嗽,猛地从顾长渊喉间冲出。
那不是他的咳嗽。
那是一种肺部像是要被撕裂开来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剧烈咳喘!
他死死地压抑着,却无法阻止那股不属于他的生理反应。他甚至能“感觉”到,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正因为剧烈的咳嗽而牵动了满身的伤口,痛得浑身痉挛。
这感觉如此真实,如此荒谬!
“王爷!”管家和御医们大惊失色,纷纷上前。
“滚开!”
顾长渊一把推开众人,猩红的眼中满是疯狂的杀意。
他知道了。
那个施术者,那个藏在阴沟里的老鼠,此刻一定也身受重伤,甚至……濒临死亡!
这是一种同归于尽的恶毒诅咒!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冷而残忍,“立刻封锁全城,挨家挨户地搜!所有医馆、药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本王盯死了!”
“本王要知道,这满城之中,到底有谁,在这两天里,身受重伤,垂死挣扎!”
一连三天。
苏晚都在高烧和昏迷中反复挣扎。
魏公公的藏身之处,是皇城角落里一间废弃的杂物房,勉强能遮风挡雨。他每日只能偷偷拿来一些清粥和最劣质的汤药,一口一口地喂给她。
她的伤口,已经开始化脓、腐烂。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着背上腐烂的皮肉。高烧让她神志不清,眼前总是浮现出三年前法场上的那一幕幕。
父亲的怒吼,母亲的泪水,兄嫂们不甘的眼神……还有顾长渊那张高高在上的、冷漠的脸。
恨!
滔天的恨意,是支撑着她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唯一执念。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每一分痛苦,都被原封不动地,传递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皇宫,议政殿。
顾长渊正与几位内阁重臣商议北境军务。
他已经三天没有合眼,全靠一股意志力强撑着。那股挥之不去的灼热感和全身的钝痛,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就在他听着兵部尚书的奏报时,一股突如其来的、尖锐的剧痛,猛地从他后心处炸开!
那痛感,像是有人用一把烧红的、生了锈的铁锥,狠狠地刺进了他背后的伤口,再死命地搅动!
“呃!”
顾长渊闷哼一声,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单手撑住了面前的桌案,才没有当场倒下。
桌案上的奏折,被他瞬间捏得变了形。
“王爷?”
满朝文武,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他们眼中战神一般的摄政王,此刻竟脸色惨白,冷汗如雨,身体摇摇欲坠。
顾长渊死死咬着牙,他能感觉到,那不是他自己的痛。
那是……那个该死的、藏在阴沟里的老鼠,正在经历的痛苦!
那个人的伤口,在腐烂!
“王爷,您……”
“无事。”顾长渊深吸一口气,强行直起身,声音嘶哑得可怕,“继续。”
然而,话音刚落,更猛烈的痛苦席卷而来。
不仅仅是背后的剧痛,还有一种灵魂被剥离的、濒临死亡的虚弱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一间昏暗的、破败的小屋,一个瘦弱的身影躺在床上,气若游丝。
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一声苍老的、绝望的叹息:“丫头……撑住啊……千万,别咽下这口气……”
“噗——”
顾长渊再也压制不住,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染红了面前明黄色的奏章。
全殿死寂。
针落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