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局的孙嬷嬷,此刻紧张得心脏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她按照沈素心的吩咐,领着她端着一盆刚洗好的、属于大公子汪以安的月白绸衫,来到了通往账房的必经之路上。
计划很简单,等钱掌柜路过时,沈素心就“不小心”滑倒,将水泼到他身上,制造一场“偶遇”。
为此,孙嬷嬷甚至偷偷在地上洒了些皂角水。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她们还没等到钱掌柜出来,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就从账房那气派的院门里猛地炸了出来!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一群只知道吃饭的米虫!”
紧接着,一个穿着锦缎员外袍、身材肥硕、面色紫红的胖子,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气冲冲地闯了出来。
他手里捏着一张纸,气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
“一本烂账!一本他娘的烂账!整整三年了!你们几十号人,几十个算盘,就算不出个所以然来?汪家养你们,是让你们在这里当活祖宗的吗!”
此人,正是汪家的大总管,掌管着所有财务命脉的钱通,钱掌柜。
他身后,跟出来一群穿着长衫的账房先生,个个低着头,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孙嬷嬷吓得双腿一软,差点把手里的木盆给扔了。
她正想拉着沈素心赶紧躲开,却发现身边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将手中的木盆稳稳地放在了她的怀里。
“孙嬷嬷,端稳了。”
沈素心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在孙嬷嬷和所有路过下人震惊的目光中,迎着钱掌柜的滔天怒火,一步一步,平静地走了上去。
她这是要干什么?疯了吗!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沈素心走到暴怒的钱掌柜面前,微微一福身,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油锅的冰珠,瞬间让整个场面的沸腾都为之一滞。
“钱掌柜,这本烂账,我能解。”
死寂。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钱掌柜的咆哮戛然而止,他那双因为愤怒而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缓缓地、难以置信地,聚焦在了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的丫头身上。
他上下打量着她,从她那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到她那双因为长期泡水而有些发红的手,最后,停在她那张过分平静的脸上。
足足三息之后,他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发出一阵夸张的、充满了鄙夷的爆笑。
“哈哈哈哈!我听到了什么?一个洗衣婢!一个身上还带着皂角味儿的丫头片子,竟敢说能算清我手下几十个老账房都算不清的账?”
他身后的账房先生们,也跟着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声,看着沈素心的眼神,充满了戏谑和嘲弄。
面对这满院的恶意和羞辱,沈素心脸上没有丝毫的动摇。
她只是抬起头,用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平静地迎上钱掌柜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若我算不清,自断一指,离开汪家,永不踏入扬州半步!”
“嘶——”
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哄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被她这句狠厉决绝的“军令状”给镇住了!
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竟敢拿自己的手指和一生的前途做赌注?
她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真的有惊天的本事!
沈素心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的目光,看似平静,实则如同最敏锐的鹰隼,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她要把事情闹大,闹到人尽皆知,让所有人都成为她的见证者!
这本烂账,是她摆脱贱役身份、一步登天的唯一阶梯!
更是她送给这位油滑的钱掌柜,一份让他无法拒绝的“大礼”!
钱掌柜的笑声也停了,他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阴晴不定的光。
他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眼前这个丫头,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他心里发慌。
但他已经骑虎难下。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个大总管,难道还会怕了一个洗衣婢不成?
更何况,那本烂账的来历,只有他自己最清楚……那根本就不是一本能算清的账!
想到这里,他心中大定,脸上重新挂起了狞笑。
“好!好一个不知死活的丫头!”
他转头,冲着账房里吼道:“来人!把那本‘镇宅之宝’,给咱家请出来!”
很快,两个小厮抬着一个沉重的木箱,吃力地走了出来。
箱子打开,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
钱掌柜从里面,搬出了一本……不,应该说是一“摞”账本。
那本账册,用厚厚的牛皮包裹着,足有半尺厚,上面积满了灰尘,边角处甚至结了蜘蛛网,看上去就像一块刚从土里刨出来的砖头。
“砰!”
钱掌柜将这本巨无霸账册,狠狠地扔在了沈素心的脚下,激起一片尘土。
他指着账册,用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在宣判她死刑的语气,冷笑道:
“丫头,这就是你自找的!”
“给你一天时间,就在这院子里算!要是算不出来……”他拖长了语调,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就别怪我钱某人心狠手辣,亲自来取你一根手指头!”
他说完,便得意洋洋地命人搬来一张太师椅,大马金刀地坐下,端起茶,摆明了就是要当场看她出丑。
周围的账房先生和下人们,也纷纷围拢过来,准备看一场好戏。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回廊拐角处,一道修长的身影,正隐在廊柱的阴影里。
汪以安摇着折扇,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看着那个跪在尘土中,面对着如山铁证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却依旧挺直着背脊的纤弱身影,饶有兴致地对身边的亲信低语了一句。
“去查查,这丫头,到底是什么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