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暮色,如同打翻的砚台汁液,沉甸甸地泼洒在嘉陵江两岸。
白日里被轰炸惊扰的山城,此刻正艰难地喘息着,街头巷尾弥漫着呛人的烟尘和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
“良玉裁缝铺”门框上那块小小的木牌,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愈发不起眼。
铺面很小,临街只开着一扇不大的木格窗,窗下放着一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
铺子里却收拾得异常整洁,各色布料分门别类地码放整齐,针线筐里插着大小不一的木梭子,空气中浮动着棉布、丝绸和浆洗熨烫后特有的洁净气息。
景良玉坐在缝纫机前,机头发出了轻微而规律的“嗒嗒嗒嗒”声,像一颗不知疲倦的心在跳动。
她正低着头,专注地处理一件深灰色军装上衣的袖口。
袖口边缘磨损得厉害,几乎要裂开。她选了一块颜色质地都极其相近的厚实呢料,小心翼翼地裁出合适的形状,准备打上补丁。
昏黄的电灯泡悬在头顶,光线将她低垂的脖颈勾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几缕碎发从鬓角滑落,随着她轻微的动作轻轻晃动。
缝纫机的嗒嗒声是这小小空间里唯一的节奏。她的手指稳定而灵巧,牵引着布料在针板下平稳移动,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然而,这看似平静的专注,总会被门外偶尔经过的脚步声轻易打破。
每一次有军靴踏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由远及近,那缝纫机的声音便会突兀地顿一下,哪怕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
她的指尖会微微蜷缩,目光飞快地掠过门口,随即又立刻垂下,落在手中的针线上,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错觉。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停顿,心脏都会漏跳半拍。
终于,那熟悉的、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
门框投下的阴影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填满。
景良玉的手猛地一抖,缝纫机的针头“咔哒”一声,扎在了布料边缘。
她慌忙停下动作,指尖捻着线头,心口怦怦直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没有立刻抬头,只是将手边那件刚刚补好的军装快速地理了理,抚平每一道细微的褶皱。
“景师傅,”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被硝烟熏染过。
景良玉这才抬起脸。门口站着的正是陈砚舟。他穿着笔挺的飞行皮夹克,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在昏黄的光线下,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
“陈……陈少校。”景良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微颤。
她站起身,双手捧着那件叠好的军装,绕过缝纫机,走到他面前。
一股淡淡的、混合了机油、硝烟和男子体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她屏住了呼吸。
“劳烦了,”陈砚舟伸出手,准备接过衣服。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虎口和指腹处覆着一层厚厚的硬茧。
就在递接的瞬间,景良玉冰凉微颤的指尖,无意间擦过了陈砚舟温热粗糙的指腹。
那薄茧带来的、如同砂纸般粗粝而真实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从她的指尖窜至心尖,带来一阵猝不及防的酥麻和心悸。
她像是被烫到般,飞快地缩回手,脸颊蓦地腾起一股热意,一直烧到耳根。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膜里鼓噪。
“谢了,”陈砚舟似乎并未察觉她这瞬间的失态,只是利落地将军装搭在臂弯里,另一只手伸进皮夹克内袋掏钱。
“不……不用了!上次给的还没用完……”景良玉连忙摆手,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急促。
陈砚舟掏钱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在她微微泛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仿佛能洞穿她极力掩饰的慌乱。
他没有坚持,只是把钱收了回去,点了点头:“那好,先记着。”
他的目光扫过她放在缝纫机旁的小簸箩,里面散落着几片裁剪下来的零碎布料,其中有一片青色的软缎,上面用金线绣着一片精致的黄葛树叶子,已经完成了大半,叶片舒展,脉络清晰,在灯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黄葛树叶绣得不错。”他随口道,语气平淡,听不出特别的情绪。
景良玉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跃出胸膛。
她下意识地将那个小簸箩往身后藏了藏,仿佛藏起一个天大的秘密。
那片叶子,是她用了几个夜晚,在灯下偷偷绣的。她甚至不敢去想自己为什么要绣它,只是每一次拿起针线,那金色的丝线仿佛自有生命,牵引着她勾勒出那片扇形叶子的轮廓。
“瞎绣的……”她垂下眼,声音轻得像蚊子哼,手指紧张地绞着围裙的边角。
陈砚舟没再说话,铺子里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
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市声,和彼此间那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他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
景良玉低垂着头,目光只能落在他擦得锃亮的黑色军靴尖上,心跳声在耳边隆隆作响。
几秒钟的静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走了。”他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
声音依旧低沉。
“嗯……陈少校慢走。”景良玉依旧低着头,轻声应道。
那高大的身影转身,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
军靴踏在青石板上的脚步声,沉稳而清晰,一步步远去,最终消失在暮色渐浓的街巷尽头。
景良玉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望向空荡荡的门口。
刚才被他指腹擦过的指尖,那粗粝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带着一种灼人的温度。
她慢慢走回缝纫机旁,拿起那片绣着黄葛树叶的青色软缎,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细密的金线针脚。
窗外的暮色彻底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裁缝铺里,只剩下灯泡投下的一小圈昏黄的光晕,将她和她那无人知晓的心事,温柔地笼罩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