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公共防空洞像一只匍匐在地底的怪兽,吞吐着惊慌失措的人流。
洞内空气污浊不堪,汗味、尘土味、血腥味、还有恐惧本身散发出的酸腐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惨白的汽灯挂在洞顶,光线摇曳不定,映照着一张张惊魂未定、写满绝望的脸孔。
孩子的哭嚎、伤者的呻吟、女人压抑的啜泣,交织成一片绝望的背景音。
景良玉蜷缩在一个稍微干燥点的角落,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岩壁。
额角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凝结的血痂粘住了几缕碎发。
她顾不上这些,只是拼命地在攒动的人头缝隙里搜寻,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焦急地扫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孔。
没有……没有他……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漫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每一次洞顶传来沉闷的爆炸余震,震落的土灰洒在她身上,都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
就在这时,洞内深处一阵小小的骚动。
几个穿着飞行皮夹克的军人正挤开人群,朝洞口方向移动。他们神色凝重,步履匆匆。
景良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在那几个高大身影的缝隙间,她终于捕捉到了那个熟悉至极的轮廓!
陈砚舟!
他侧对着她,正和旁边一个军官低声说着什么,眉头紧锁,侧脸的线条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冷硬。
他似乎要离开?
景良玉的呼吸骤然停滞。
不行!不能让他走!外面炮火连天!一股巨大的、不顾一切的冲动瞬间攫住了她。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她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像一尾逆流而上的小鱼,不管不顾地朝着那个方向奋力挤过去。
“让让!对不起!让让!”
她低声急促地说着,声音淹没在周围的嘈杂里。
胳膊被撞得生疼,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被碎石硌得钻心,但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身影,仿佛那是黑暗深渊里唯一的光源。
近了!更近了!
就在她几乎要冲破最后一道人墙,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他皮夹克衣角的时候——
“砚舟!命令到了!立刻!”一个严厉的声音从洞口方向传来,盖过了洞内的喧嚣。
陈砚舟猛地转过身!他的目光锐利如电,瞬间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正奋力向他挤来的、头发凌乱、额头带血、赤着双脚的纤弱身影。
四目相对!
景良玉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她像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站在原地,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涌动的人潮,隔着生死未卜的硝烟,望进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周围所有的哭喊、喧嚣、爆炸的闷响……全都潮水般退去。世界只剩下他,和他眼中映出的、自己狼狈不堪的影子。
陈砚舟显然也愣住了。
他脸上的凝重和冷硬,在看到她的瞬间,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那双总是沉静锐利的眸子里,
清晰地闪过一丝震惊,随即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他的嘴唇似乎动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
然而,洞顶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轰隆——哗啦——!”
大块的泥土和碎石簌簌落下,砸在人群里,引起一片更大的尖叫和混乱!
洞顶的汽灯疯狂摇晃,光线明灭不定,无数道惊慌失措的影子在岩壁上狂乱舞动!
呛人的尘土猛地扑了景良玉一脸,她下意识地闭眼、侧头躲避。就在这混乱的、视线被遮蔽的刹那——
“景良玉!”
一个声音,清晰地穿透了爆炸的余波和人群的尖叫,像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她的耳膜上!那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不再是疏离的“景师傅”,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促的、几乎能灼伤人的温度!
她猛地睁开眼,拼命用手挥开眼前的尘土,急切地循声望去。
可是,晚了。
在明灭晃动的灯光和弥漫的烟尘中,她只看到一个决然转身的背影。
那件深灰色的军装,那宽阔的肩膀,像一道沉入黑暗的闪电,迅速消失在防空洞通往地面的、那片被硝烟和死亡笼罩的幽暗出口处。
只有那三个字,带着他嗓音特有的沙哑和穿透力,如同滚烫的烙印,狠狠地刻在了她的心上:
“等我回来!”
尘土还在簌簌落下,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那个瞬间他脸上最后的表情。
景良玉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仿佛血液都凝固了。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块青色软缎,包裹着那片金线绣成的黄葛树叶,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掌心发疼。
那句“等我回来”在耳边疯狂回响,与洞外更加密集恐怖的爆炸声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绝望地撞击着,那声音,盖过了洞外撕裂天地的炸弹轰鸣,成为她整个世界唯一能听见的、震耳欲聋的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