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阳的指尖在布满苔藓和可疑结晶的冰冷金属管道上划过,“左前方,三十米,那排废弃的冷却塔底部。”他低语,头灯的光柱在摇摇欲坠的管道和遍布锈迹的巨型反应釜间切割开一道狭窄的通路,雨水顺着他的防水外套滚落。他半蹲在一处坍塌的承重墙角落,指尖抹开厚厚一层泥灰,露出底下一条细微的裂痕。这裂痕的走向,与他脑海中勾勒出的建筑结构受力图产生了决定性的偏差。
“这里,”他的声音在雨水里有些模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才是最初崩塌的点,不是主控室。”同行的纪录片导演,裹在宽大的雨衣里,扛着防水摄像机,镜头紧紧追着李沐阳沾满泥浆的手指。他声音带着由衷的赞叹:“沐阳,你这双眼睛,这破地方,没你带路,我们连门都摸不着!”李沐阳没接话,只是专注地用防水记号笔在裂痕旁做了个醒目的标记。
推开家门,恒温恒湿系统营造出恰到好处的舒适感,空气洁净得没有一丝尘埃的味道。灯光柔和,照在简约线条的家具上,一切都井井有条。没有随意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没有散落在茶几上的零食包装袋,没有养得半死不活的绿植,甚至连一本翻开的杂志都没有。苏瑶的生活痕迹,干净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风。
苏瑶正背对着他准备晚餐,每一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都间隔均匀,锅里炖煮的汤,香气浓郁。“今天去的地方怎么样?”苏瑶问道。“老样子,废墟、雨水、谜题。”李沐阳拉开椅子坐下,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桌面。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光洁的桌面边缘,那里本该有一些使用留下的细微划痕或油渍,但什么都没有。“你呢?今天在家……翻翻过去的相册,回忆一下童年?”
笃。切菜声极其轻微地滞涩了一下,如同高速运转的精密齿轮里突然卡进了一粒几乎看不见的微尘。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欢拍照,也没什么特别值得留念的过去。”她转过身,将一盘切得如同艺术品般整齐的蔬菜放在桌上,脸上是完美的微笑,“活在当下就好,不是吗?”她的眼睛很美,像沉静的深潭,清澈见底,却映不出任何过往的倒影。李沐阳的心沉了一下。又是这样。每一次他试图触碰“过去”这个词,哪怕只是最边缘的试探,都会被她用这种无可挑剔的“当下”哲学轻巧地拨开。
一顿饭在苏瑶精心烹调的沉默中结束。李沐阳主动收拾碗筷,走向厨房水槽。他特意没有使用洗碗机,温热的水流冲刷着骨瓷碗碟的边缘。他状似随意地拿起苏瑶刚刚用过的一个小碟子,指尖沿着光滑的边沿细细摩挲。没有缺口。连一道最细微的碰撞痕迹都没有。这些日常使用的器皿,在她手中仿佛被隔绝了所有磨损的可能。他抬眼,目光扫过料理台。那把刚刚切出完美蔬菜的厨刀,刀刃在灯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寒光,锋利得惊人,刀柄同样光洁如新。
“今天有份急件,”李沐阳擦干手,转身对正在用一块同样崭新得刺眼的白布擦拭料理台水渍的苏瑶说,声音刻意放得平稳,“有个新发现的废墟点,初步扫描结果很特别,需要我连夜过去做初步评估。可能得明早才回。”他观察着她的反应。
苏瑶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流畅而高效。她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温顺理解的表情:“这么急?外面雨还没停透呢。路上小心点。”她的眼神里有关切,但那关切像浮在黑咖啡上的油膜,完美却难以触及深处。“需要我给你准备点夜宵带上吗?”
“不用了,公司那边会准备。”李沐阳移开目光,不敢再看那双过于完美的眼睛。他快速走进卧室,打开衣柜。属于他的那半边衣物带着该有的褶皱,而属于苏瑶的那半边,则整齐得如同商场货架上的陈列品,色彩按色系渐变排列,材质分类清晰,没有一丝多余的折痕。他的手指在那些衣物上掠过,最终落在角落里一把苏瑶常用的宽齿木梳上。他迅速瞥了一眼门口,确认苏瑶还在厨房,然后飞快地从梳齿间捻下几根长发,用一张随身携带的防水勘查样本袋仔细封好,塞进了外套内侧的口袋。李沐阳紧握着方向盘,那股寒意仿佛透过外套渗进了骨髓。他目的地明确——城郊工业区深处,那间分析实验室。
巨大的空间里,只有几盏冷白色的应急灯提供着昏暗的光源,他戴上特制的防污染手套,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小小的防水样本袋。几根在应急灯光下几乎隐形的发丝,安静地躺在袋底。他用极细的镊子夹出一根,动作轻柔的将其放置在分析仪的样品台上。分析结果清晰地显示:发丝的主要成分并非自然角蛋白,而是某种结构异常复杂的复合材料。其基底是一种前所未见的超高分子量聚合物,内部以纳米精度编织嵌入着微米级的金属丝,在发丝的核心层,光谱探测到了高度有序的能量波动特征,这绝非任何生物毛发所能产生。
“这不可能,”李沐阳连续喝了两杯咖啡,把实验报告单扔进了碎纸机里。实验室的寂静被碎纸机沉闷的工作声打破。李沐阳站在操作台前,看着那份能撕裂他世界的分析报告变成扭曲的白色细条,簌簌滑落进下方的收集盒。纸张被绞碎的声音持续着,像某种垂死挣扎的喘息,最终归于一片虚空般的宁静。空气里还残留着特种仪器散发的臭氧味,带着一丝金属的锐利感。那几根在强光下呈现出非自然光泽的发丝样本,被他随手丢进了垃圾桶。他抬手,用力揉了揉干涩的眼窝,指尖带着咖啡因过量引起的细微颤抖,身体很疲惫,精神却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弓弦。
“假的,”李沐阳对着空无一人的实验室低语,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着金属,“仪器老化…样本污染…一定是这样。”那盘糖醋排骨的浓香,她指尖触碰他脸颊时的微凉触感,还有她安静倚在沙发上看书时低垂的侧影……他需要回家。立刻,马上。回到苏瑶身边。只有看到她,触碰到她,他就可以证明,那个荒谬的结论,只是一个可怕的错误。
推开家门,那股熟悉的、经过精密过滤的空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湿度涌来,瞬间包裹了他。玄关感应灯柔柔地亮起,照亮光洁如镜的地板,纤尘不染。厨房里传来规律的声响。笃,笃,笃。刀锋落在砧板上的声音,每一次落点都精准得毫厘不差。李沐阳站在玄关,冰冷的指骨在口袋里蜷缩了一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份被绞碎的报告的触感。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努力将实验室那令人窒息的白色灯光和刺眼的分析图谱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他换上拖鞋,刻意放重脚步走向厨房。苏瑶背对着他,身形纤细而专注。柔和的顶灯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流畅的肩线。她正将切得大小完全一致的滚刀块土豆滑入旁边备好的凉水碗中,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好香。”李沐阳开口,声音带着刻意调整过的轻松,甚至挤出了一丝笑意。他走到她身后,伸手环住她的腰,将下巴轻轻搁在她散发着洗发水清香的发顶。那触感柔软、顺滑,带着熟悉的温度。苏瑶的身体似乎有极其短暂的凝滞,随即,她放松下来,侧过头,脸颊蹭了蹭他的下颌:“回来了?先去洗个手,马上就好。”她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环在腰间的手臂,那动作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和安抚。“嗯,这就去。”李沐阳强迫自己松开手,他转身走向洗手间,脚步有些沉重。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双手,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略显苍白的脸,眼底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挣扎。他需要一点什么,一点能让他彻底安心下来的东西,把那些阴魂不散的怀疑彻底淹没。
夜色渐深。窗外,白日短暂的停歇后,暴雨再次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仿佛要将整座城市淹没。屋内恒温恒湿系统低沉的嗡鸣,李沐阳躺在床上,他睁着眼,天花板是一片模糊的深灰。苏瑶躺在他身边,呼吸均匀悠长,仿佛早已沉入无梦的睡眠。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头,目光在黑暗中努力聚焦,描摹着苏瑶侧卧的轮廓。柔和的夜灯透过门缝洒进来一丝微光,勾勒出她挺直的鼻梁和柔和的唇线。
李沐阳的视线在苏瑶沉静的侧影上停留了太久,久到那片模糊的轮廓仿佛要融入黑暗本身。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双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卧室,轻轻带上了门。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被雨水模糊的路灯透进来一点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他不需要开灯,径直走向酒柜。手指精准地掠过那些标签,在最深处摸到了那个熟悉的方瓶——一瓶年份不低的单一麦芽威士忌。他拿出一个厚重的平底杯,没有加冰,直接倒了小半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昏暗中泛着幽光。
他端着杯子,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城市在暴雨的鞭笞下模糊不清,只有远处几栋高楼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他需要温暖,不是恒温恒湿系统营造的那种温暖,他需要……苏瑶带来的那种温暖。那些冰冷的怀疑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他需要她的存在,哪怕是虚假的,来填满这孤独。他摇摇晃晃地放下酒杯,杯底在玻璃茶几上发出一声轻响。他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卧室。轻轻推开门,里面依旧一片昏暗,苏瑶似乎连姿势都没有变过,呼吸依旧平稳悠长。他没有犹豫,伸出手臂,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占有欲,从后面紧紧抱住了苏瑶。“怎么了?”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朦胧的睡意,但语调依旧是那么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做噩梦了?”
“嗯……噩梦……”苏瑶沉默了几秒,然后,一只柔软的手轻轻覆上他环在她腰间的手,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拍了拍。“我在呢,”她的声音轻柔,“睡吧,我在这里。”黑暗中,苏瑶的眼睛似乎极其短暂地睁开了一瞬,瞳孔深处仿佛掠过一丝非自然的幽蓝光芒,快得如同幻觉,随即又归于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