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嬷嬷到——!”
那一声尖细威严的通传,如同冰水泼入沸油,瞬间浇灭了偏殿内所有细碎的私语和浮动的暗流。空气凝固,落针可闻。
深褐色宫装,银丝一丝不乱地抿在额后,一张脸刻板得如同花岗岩雕琢而成。严嬷嬷的目光像两柄淬了寒冰的刮骨刀,缓缓扫过殿内每一张年轻鲜活、此刻却屏息凝神的面孔。那目光所及之处,秀女们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垂低了眉眼,连呼吸都放轻了。
当那冰冷的目光落在角落那个被茶水浸湿、半敞着露出里面几卷书册和素净衣物的蓝布包袱上时,沈知微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厌恶?仿佛那包袱的朴素和此刻的狼藉,本身就是一种对宫廷体面的亵渎。
严嬷嬷并未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径直走到殿中主位前,缓缓坐下。跟随她的几位低阶嬷嬷立刻如同标枪般侍立两侧,垂手肃立,气氛肃杀。
“老身姓严,奉旨教导尔等宫中礼仪规矩。”严嬷嬷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清晰冷硬地钻进每个人的耳膜,“宫门深似海,规矩大于天。今日踏进这储秀宫,你们便不再是各自府邸的金枝玉叶。在这里,你们只有一个身份——待选的秀女。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需合乎法度,谨守本分。”
她顿了顿,目光如电般扫视全场:“若有行差踏错,轻则训斥记过,重则逐出宫门,永不叙用!尔等,可都听明白了?”
“是,嬷嬷。”殿内响起一片参差不齐、带着颤音的应和。
“哼。”严嬷嬷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显然对这份回应不甚满意,“声音洪亮些!宫中应答,需清晰有力,不得含糊!”
“是!嬷嬷!”这一次,声音整齐了不少,也响亮了许多。
严嬷嬷不再多言,开始了第一项教导——行立坐卧之仪。她端坐不动,由一位中年嬷嬷上前示范。如何行走裙裾不动、环佩不响;如何站立如松、垂眸敛息;如何落座无声、腰背挺直;如何起身行礼、角度精准…每一个动作都分解到极致,要求严苛到近乎变态。
示范完毕,便是秀女们逐一上前演练。严嬷嬷端坐其上,目光如炬,稍有差池,便是毫不留情的冷斥。
“腰塌了!重来!”
“眼神飘忽,心浮气躁!站好!”
“步子大了!闺阁女子,行不露足!重走!”
“行礼的角度不对!膝盖弯得太快!毫无仪态!”
严厉的呵斥声不绝于耳。被点名的秀女或面红耳赤,或泫然欲泣,在严苛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地重复着枯燥而艰难的动作。殿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轮到沈知微。她深吸一口气,排众而出,步履沉稳地走到殿中空地。她刻意收敛了身上那份沉静带来的疏离感,只留下最纯粹的、一丝不苟的恭谨。
行走,步履间距精准,裙裾纹丝不动,素色的衣料衬得她身姿如竹。
站立,肩平背直,下颌微收,目光沉静地落在严嬷嬷座前三尺之地,不卑不亢。
行礼,屈膝、垂首、双手交叠置于身前,每一个角度都恰到好处,流畅而端庄,带着一种骨子里的优雅,而非刻意模仿的僵硬。
严嬷嬷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明显比其他秀女要长一些。那审视的目光里,冰冷依旧,但似乎也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意外?她没出声斥责,只微微颔首,示意下一个。
沈知微退回原位,手心已沁出薄汗。她知道,这只是开始。严嬷嬷的考验,绝不会如此简单。
果然,当所有秀女都演练过一遍基础仪态后,严嬷嬷话锋一转,声音更沉:“宫中规矩,不止于行走坐卧。更在于‘眼明心亮’,懂得‘避讳’二字!前朝旧事,宫闱禁忌,皆需了然于心,方能不触霉头,保全自身!”
她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过众人,缓缓道:“譬如,先帝在时,曾有一位‘容妃’,极得圣心,却因”她刻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又像是在观察众人的反应,“因在御花园折了一支‘玉堂春’,冲撞了当时还是贵妃的太后娘娘最爱的‘魏紫’,被斥为僭越,最终郁郁而终。此事虽已过去多年,但那‘玉堂春’,在太后娘娘面前,便是提也不能提的禁忌!”
她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秀女们面面相觑,有些茫然,有些则赶紧默记这个“禁忌”。
沈知微心中却是一凛!她日夜研读《前朝旧事辑录》,对先帝后宫之事多有涉猎。先帝后宫中,确有一位早逝的容妃,但死因记载模糊,绝非因为折花冲撞!更重要的是,太后当年为贵妃时,最钟爱的牡丹品种,并非“魏紫”,而是“姚黄”!严嬷嬷这番话,看似在教导避讳,实则漏洞百出!
这是一个陷阱!沈知微瞬间明了。严嬷嬷在故意说错!她在试探,试探这些秀女中,有没有真正对宫中旧事用心、甚至胆敢质疑她的人!若有谁不知深浅,当场指出她的“错误”,便是犯了“顶撞教习”、“妄议前朝”的大忌,立刻就会被严嬷嬷抓住把柄!
冷汗瞬间浸透了沈知微的后背。她眼观鼻,鼻观心,将所有的惊疑都死死压在心底,脸上依旧维持着那份沉静的恭谨,仿佛对严嬷嬷的话深信不疑。
严嬷嬷的目光如同盘旋的鹰隼,在秀女们脸上逡巡。见无人出声质疑,她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又恢复冰冷。
“都记下了?”她冷冷问。
“记下了,嬷嬷。”众人齐声应答。
“好。”严嬷嬷站起身,威严道,“今日便到此。各自回房安歇,明日卯时三刻,殿前集合,不得有误!”说罢,她带着一众嬷嬷,转身离去,留下满殿心有余悸的秀女。
储秀宫分配给秀女们的住所,是几处相连的厢房,两人一间。沈知微的房间位置偏僻,窗外正对着几株高大的梧桐树,枝叶繁茂,遮住了大半光线,显得格外幽暗清冷。
同屋的秀女,是翰林院侍读学士的幺女,名唤孙月茹。生得娇小玲珑,性子却有些怯懦,从进房起就有些坐立不安,眼神时不时瞟向沈知微,欲言又止。
沈知微只当未见,让云苓简单收拾了一下床铺和书案,便拿出那本《承平政要》安静地翻阅起来。油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她沉静的侧脸,仿佛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试探从未发生。
孙月茹终于忍不住,凑过来小声道:“沈姐姐,你今日不怕吗?”她指的是严嬷嬷的严厉。
沈知微抬眼,对她温和一笑:“嬷嬷严厉,是为我们好。宫中不比家中,规矩严些,才能少犯错。”
“可是”孙月茹咬着唇,声音更低,“刚才严嬷嬷说的那个容妃的事,我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不敢问,沈姐姐你读书多,你觉得…”
沈知微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合上书本,认真地看着孙月茹:“孙妹妹,嬷嬷教导的,我们用心记下便是。宫中旧事,讳莫如深,不是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人该深究的。知道的太多,有时候反而是祸端。记住‘避讳’二字,谨言慎行,方是保全之道。”
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孙月茹看着她沉静如水的眼眸,莫名地感到一阵心安,点了点头:“姐姐说得是,是我多想了。”
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云苓去开门,竟是那个叫翠翘的小宫女。她换了身干净的宫装,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素面,还有一小碟酱菜。
“沈小主,”翠翘的声音依旧带着点怯意,但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奴婢没什么好东西,这是膳房给值夜宫人备的宵夜,干净热乎的,谢小主今日不罪之恩!”她说着,将托盘恭敬地放在桌上。
“有心了。”沈知微温声道,“以后小心些便是,不必如此。”
翠翘连连点头,又飞快地看了沈月茹一眼,低声道:“还有件事,奴婢方才去膳房取东西,路过柳婕妤娘娘住的‘听雨轩’后窗,好像听到里面有争执声,还有瓷器摔碎的声音,奴婢不敢多听,赶紧走了。”
柳婕妤?沈知微脑中立刻闪过入宫前收集的零散信息。柳婕妤,出身不高,但容貌娇艳,入宫不久便得幸,性子有些张扬,据说与主位淑妃娘娘不甚和睦。听雨轩位置偏远,紧邻储秀宫。
沈知微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只是对翠翘点了点头:“知道了。此事莫要再对旁人提起。”
翠翘应声退下。孙月茹有些紧张:“柳婕妤娘娘?她怎么了?”
“贵人院中之事,我们不知深浅,切勿多言。”沈知微再次提醒,心中却隐隐升起一丝警觉。
次日卯时三刻,天色刚蒙蒙亮,秀女们已穿戴整齐,顶着料峭的春寒,在储秀宫主殿前的空地上列队肃立,等待严嬷嬷检阅。
严嬷嬷依旧一丝不苟,目光如电,检查着每个人的仪容姿态。空气冰冷而凝重。
突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见一位穿着桃红色宫装、云鬓微乱、眼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未干泪痕的年轻妃嫔,在两名宫女搀扶下,脚步虚浮地朝着储秀宫方向走来,正是柳婕妤!她脸色苍白,神情恍惚,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或委屈。
严嬷嬷眉头一皱,显然对这位不速之客扰乱了她的教导秩序感到不悦。
就在柳婕妤即将走过秀女队列前方时,异变陡生!
她脚下一个踉跄,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前倾倒,眼看就要狼狈地摔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面上!而她摔倒的方向,恰好是赵婉清所站的位置!若是撞上,不仅柳婕妤颜面尽失,赵婉清也难免被牵连,甚至可能被扣上一个“冲撞宫妃”的罪名!
“啊!”柳婕妤的宫女失声惊呼。
周围秀女也发出低低的吸气声。
赵婉清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想后退,但队列严整,根本无处可退!
电光火石间,站在赵婉清斜后方的沈知微动了!她并非去扶柳婕妤,那太远且极易被卷入是非。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落脚时却“恰好”踩住了自己裙裾的一角!
“刺啦——”
一声细微但清晰的裂帛声响起。
沈知微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哎呀”一声轻呼,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侧前方栽倒过去!她倒下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隔在了踉跄前扑的柳婕妤和赵婉清之间!
“噗通!”“噗通!”
两声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沈知微重重地摔倒在地,手肘和膝盖磕在冰冷的石板上,钻心地疼。而柳婕妤则被她这“意外”的一挡,前扑的势头被阻了一下,虽然也摔倒了,却是扑在了沈知微的身上,并未直接撞上赵婉清或坚硬的地面,姿态虽狼狈,却避免了最严重的后果。
“小主!”
“婕妤娘娘!”
宫女和秀女们这才反应过来,惊呼着上前搀扶。
场面一片混乱。
柳婕妤被宫女扶起,惊魂未定,脸色更白了,看着地上被自己压住、正挣扎着要起身的沈知微,眼神复杂。赵婉清则站在一旁,看着沈知微染上尘土、甚至手肘处渗出丝丝血迹的素色衣袖,以及她摔倒在地时,从袖中滑落、沾满灰尘的那卷《承平政要》,眼神剧烈波动,充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她瞬间明白了沈知微这“意外”一摔的真正用意,这是在用自己受伤,替她挡灾!
严嬷嬷大步走了过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目光如刀般扫过混乱的现场,最后落在被云苓搀扶起来、疼得微微蹙眉却依旧强自镇定的沈知微身上,又瞥了一眼地上那卷沾灰的书册。
“怎么回事?!”严嬷嬷的声音如同寒冰。
“嬷嬷恕罪!”柳婕妤的宫女慌忙跪下,“是奴婢们没扶稳婕妤娘娘,娘娘脚下打滑…”
“是我自己不小心,踩到了裙角。”沈知微忍着疼,抢先开口,声音清晰而平静,将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她甚至对着柳婕妤的方向微微屈膝,姿态恭谨,“惊扰了婕妤娘娘凤驾,冲撞了嬷嬷教导,是知微的过错,请嬷嬷责罚。”她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恳,将一场可能牵连甚广的意外,不动声色地化为了自己个人的“失仪”。
柳婕妤看着沈知微低垂的眉眼和衣袖上刺目的血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严嬷嬷略一颔首,在宫女的搀扶下,匆匆离开了,背影依旧带着一丝仓惶。
严嬷嬷的目光在沈知微沾尘染血的衣袖、苍白的脸色以及那份过分沉静的认错姿态上停留了许久。那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皮囊,审视着她的灵魂。
殿前死寂,只有风吹过梧桐枝叶的沙沙声。
良久,严嬷嬷才冷冷开口,声音依旧没有温度,却少了之前的咄咄逼人:“仪态不端,当众失仪,有碍观瞻。罚抄《女诫》十遍,明日交予我看。”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卷书,“书卷乃修身之物,当爱惜,拾起来。”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对众秀女厉声道:“都看到了?这便是行止无状的下场!今日教导暂停,各自回房反省!”说罢,带着嬷嬷们径直离去。
秀女们如蒙大赦,纷纷散去,投向沈知微的目光复杂各异,有同情,有不解,也有隐隐的忌惮。
赵婉清没有立刻走。她走到沈知微面前,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被云苓小心搀扶的手臂,沉默片刻,低声道:“多谢。”声音虽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沈知微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浅笑,轻轻摇头:“赵姐姐言重了,是知微自己不小心。”
赵婉清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云苓心疼地扶着沈知微往回走,声音带着哭腔:“小姐,您的手…”
“无碍,皮外伤。”沈知微轻声安慰,眉头却因走动牵扯到伤处而微微蹙起。她回头看了一眼柳婕妤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赵婉清的背影,最后目光落在自己染血的衣袖上。
回到那间清冷的厢房,云苓小心地为她清理伤口,上药包扎。沈知微靠在床头,看着窗外被梧桐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手肘和膝盖的疼痛清晰地传来,提醒着她这深宫第一步的代价。但更清晰的是,严嬷嬷离去前那最后一眼,那目光深处,除了惯有的冰冷审视,似乎还藏着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认可?
她缓缓闭上眼。今日这一摔,值了。不仅化解了一场无妄之灾,更在严嬷嬷那铁板一块的心防上,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也终于,让那位清高的赵家小姐,真正看到了自己。
霜刃初试,虽染微尘,锋芒已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