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圆圆回苏府时,感觉自己像个刚被从阎罗殿里放出来的游魂。太后那句「万劫不复」的冰冷警告还在耳边回荡,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苏府那扇往日里象征着泼天富贵与自由快活的大门,此刻在她眼中,无异于一座华丽的金丝牢笼。
「圆圆啊!我的女儿啊!」苏夫人哭天抢地地扑上来,抱着她上下摸索,仿佛她缺胳膊少腿了,「你可吓死娘了!」
苏万金也是老泪纵横,捧着圣旨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行了!」苏圆圆猛地推开娘亲,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麻木,「哭什么哭!还没死呢!禁足就禁足!抄书就抄书!嫁人就嫁人!」她一把夺过苏万金手里的圣旨,看都没看,随手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我累了,都出去!」
她把自己关进那间已经变得「清心寡欲」的闺房,像只受伤的小兽,只想把自己蜷缩起来,舔舐伤口。
禁足的日子,漫长而煎熬。
太后派来的、板着脸如同石雕的嬷嬷每日准时「莅临」,监督她抄写那厚得能砸死人的《女诫》和《内训》。
翠果小心翼翼地在旁伺候,大气不敢出。
苏圆圆感觉自己像一株被强行修剪掉所有枝桠的盆栽,只剩下一个名为「待嫁王妃」毫无生气的空壳。那些曾经让她热血沸腾的「克夫三十六计」、「挥金如土」、「惊世骇俗」,都成了遥远而可笑的记忆。
萧景珩那张冰山脸,和那包带着奇异温度的螺蛳粉干料,却时不时在她混乱的思绪中交替闪现,搅得她心烦意乱。
一个月的时间,在苏圆圆浑浑噩噩的抄写和数着日升日落中,竟也飞快地溜走了。
大婚当日。
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种奇异的气氛里。
锣鼓喧天,红绸铺地,首富嫁女,镇北王娶亲,排场之大,足以载入京城史册。然而,在这极致的喧嚣与喜庆之下,涌动的是更加强烈的、看好戏的暗流。
全京城都在翘首以盼,等着看这位「克夫榜」榜首、护城河惊天一跳的苏家小姐,如何在她那位冷面阎王夫君的洞房花烛夜里……翻车。
苏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苏圆圆像个精致的提线木偶,被喜娘和丫鬟们摆弄着。大红的嫁衣层层叠叠,绣着繁复的龙凤呈祥,赤金点翠的凤冠沉重地压在头上,缀满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脸上被涂上厚厚的脂粉,点上鲜艳的口脂,镜子里的新娘美则美矣,却眼神空洞,毫无生气。
「小姐……」翠果看着镜子里陌生的小姐,眼圈又红了。
「大喜的日子,哭什么?」苏圆圆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她伸手,指尖冰凉,轻轻碰了碰袖袋里那个小小的、硬邦邦的东西——那包被她珍藏了一个月的螺蛳粉干料。这是她最后的「武器」,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一丝荒谬的底气。
外面迎亲的喧闹声越来越近,鞭炮声震耳欲聋。
苏圆圆被盖上了沉重的、绣着龙凤呈祥的大红盖头,眼前只剩下一片刺目的红。她被喜娘搀扶着,浑浑噩噩地拜别了哭得几乎晕厥的父母,在一片震天的欢呼和锣鼓声中,被送上了那顶象征着荣耀与桎梏的、十六人抬的奢华喜轿。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喧嚣的世界。
轿子晃晃悠悠地前行,苏圆圆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她紧紧攥着袖袋里的油纸包,指节发白。
萧景珩……他会是什么态度?洞房花烛……她该怎么办?太后那冰冷的眼神和「万劫不复」的警告,如同跗骨之蛆,让她不寒而栗。她甚至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把那包螺蛳粉在慈宁宫门口就拆开吃了,至少死也做个饱死鬼!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了。
外面是更加鼎沸的人声,是王府特有的、带着铁血气息的肃穆感。她被搀扶下轿,跨过火盆,在无数道或好奇或戏谑的目光注视下,被引进了那座如同玄铁巨兽般的镇北王府。
拜堂的过程像一场模糊的梦。她隔着盖头,只能看到身边那双穿着玄色金线云纹靴的脚。
司仪高亢的声音,宾客的贺喜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她像个提线木偶,随着指令下跪、叩首、起身。直到「送入洞房——」的声音响起,她才被喜娘搀扶着,穿过一道道回廊,走向那未知的、令人恐惧的「战场」。
镇北王府的新房,布置得极其符合规制。大红的喜字,燃烧的龙凤喜烛,铺着百子千孙被的拔步床,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合卺酒香。然而,这一切的喜庆,都被房间本身那种冷硬、简洁、甚至带着一丝军营气息的陈设冲淡了。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有实用和威仪。
苏圆圆被安置在铺着大红锦褥的床边坐下。喜娘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带着丫鬟们鱼贯而出。沉重的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将最后一丝喧嚣隔绝在外。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龙凤喜烛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自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狂乱的心跳声。
苏圆圆僵坐在床边,手指死死抠着身下的锦褥。盖头沉重地压在头上,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袖袋里那包螺蛳粉,像一块烙铁,烫着她的肌肤。怎么办?萧景珩什么时候来?他会说什么?会做什么?她要不要……要不要现在就掀了盖头,掏出螺蛳粉,做最后的挣扎?可太后的警告……
就在她心乱如麻,天人交战之际——
「嘎——!」
一声极其响亮、极其熟悉、带着得意洋洋腔调的鸟叫,如同平地惊雷,猛地在新房内炸响!
「苏圆圆!笨蛋!笨蛋苏圆圆!克夫!退婚!退婚!嘎嘎嘎——!洞房?圆房?嘎——没门儿!」
绿毛鹦鹉!
是那只该死的、被萧景珩留下的绿毛鹦鹉!它……它怎么会在新房里?!
苏圆圆吓得魂飞魄散!这蠢鸟!它想害死她吗?!在洞房花烛夜,当着萧景珩的面,再次喊出「克夫」、「退婚」?太后会立刻派人来把她和苏家碾成齑粉!
巨大的惊恐瞬间淹没了她!苏圆圆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礼法,什么盖头矜持!她猛地一把掀开盖头,红绸滑落,露出她那张惊惶失措、妆容精致的脸!
「闭嘴!蠢鸟!快闭嘴!」她压低声音,气急败坏地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低吼,目光焦急地搜寻着那只害人精!
只见那只羽毛鲜艳的绿毛鹦鹉,正神气活现地站在新房角落一个高高的紫檀木多宝阁顶端!绿豆眼滴溜溜地转,歪着头,得意地看着她,仿佛在说:看!我又立功了!
「嘎——!掀盖头啦!笨蛋掀盖头啦!」鹦鹉仿佛受到了鼓励,叫得更欢了,「克夫!退婚!嘎——王爷快跑!」
苏圆圆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她抄起手边最近的一个东西——一个沉甸甸的玉如意——作势就要朝那多宝阁砸过去!
「孽畜!我跟你拼了!」
就在这鸡飞狗跳、人鸟大战一触即发的混乱时刻——
「吱呀——」
新房的门,被推开了。
萧景珩一身大红的亲王喜服,身姿挺拔如松,站在门口。他显然刚应付完前院的宾客,身上带着一丝淡淡的酒气。他那张万年冰山脸上,深邃的眼眸扫过房间:看到了站在多宝阁上聒噪的鹦鹉,看到了被掀落在地的大红盖头,看到了举着玉如意、一脸气急败坏、如同炸毛小兽的苏圆圆。
空气瞬间凝固。
鹦鹉的叫声戛然而止,绿豆眼警惕地看着门口的煞星。
苏圆圆举着玉如意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愤怒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和尴尬取代,血色「唰」地褪得干干净净。
完了……彻底完了……被他撞见了最不堪的一幕……还人赃并获……
萧景珩的目光在苏圆圆那张煞白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移向多宝阁上那只装死的鹦鹉。他没有说话,只是迈步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房门。沉稳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新房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苏圆圆紧绷的神经上。
他走到房间中央,停下。没有看苏圆圆,而是抬眸,目光平静无波地锁定了那只企图把自己缩成一团的绿毛鹦鹉。
「下来。」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冰冷彻骨。
那鹦鹉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猛地一个激灵,扑棱着翅膀,极其不情愿、却又无比迅速地,从多宝阁上滑翔而下,落在了萧景珩抬起的手臂上,缩着脖子,绿豆眼滴溜溜转,一副「我很乖别杀我」的怂样。
萧景珩看都没看它,径直走到窗边,推开一扇雕花木窗。晚风带着微凉的空气涌入。他手臂一扬——
「嘎——!」鹦鹉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瞬间被「扔」出了窗外!翅膀扑棱声伴随着几声不甘的「退婚!嘎——」的余音,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世界终于清静了。
萧景珩关好窗,转过身。新房内只剩下他和苏圆圆,以及那对燃烧的龙凤喜烛。
苏圆圆还僵硬地举着玉如意,像个可笑的雕塑。巨大的恐惧和羞耻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萧景珩一步步朝她走来,玄色的靴子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濒临崩溃的心弦上。
完了……他肯定要掐死她了……或者立刻写休书……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雷霆震怒的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并未到来。
一只微凉的大手,覆上了她紧握着玉如意、指节发白的手背。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沉稳,将她僵硬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取走了那沉重的凶器。
玉如意被轻轻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苏圆圆愕然睁开眼。
萧景珩已经站在她面前,距离很近。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和那股冷冽的松木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压迫感。他微微垂眸,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不再是纯粹的冰冷,似乎带着一丝……无奈?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探究?
「饿不饿?」他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死寂。那声音被酒气熏染过,带着一丝微哑,却奇异地冲淡了之前的冰寒。
饿?苏圆圆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她设想过洞房花烛夜的一万种可能,唯独没想过……他会问她饿不饿?
她下意识地、傻傻地点了点头。折腾了一天,被恐惧和紧张折磨得心力交瘁,她确实……饥肠辘辘。
萧景珩没再说话,转身走向新房里那张铺着红绸的圆桌。桌上摆满了象征吉祥的干果点心和一壶合卺酒。他看都没看那些东西,径直走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红木食盒前,打开。
一股极其霸道、极其熟悉、混合着酸笋极致「芬芳」的销魂气味,瞬间如同炸弹般在新房内爆开!强势地驱散了合卺酒的香气,无孔不入地占据了每一个角落!
螺蛳粉?!
苏圆圆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她看着萧景珩从食盒里端出一个青花瓷大碗,碗里是煮好的、热气腾腾、铺满了腐竹、花生、酸笋、炸蛋的螺蛳粉!那红亮的汤底,那销魂的气味……
萧景珩端着那碗热气腾腾、气味惊人的螺蛳粉,走回她面前,将碗放在桌上。接着他拿起桌上的另一只空碗和筷子,动作极其自然地从大碗里挑出满满一筷子粉,又舀了红亮的汤,铺上满满的配料,最后,将那碗「精心」分装好的螺蛳粉,推到了苏圆圆面前。
「吃吧。」他言简意赅,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纵容。
苏圆圆彻底石化在原地。她低头看看眼前这碗香气四溢、红油诱人的螺蛳粉,又抬头看看萧景珩那张在摇曳烛光下依旧冷峻、却似乎柔和了一分棱角的侧脸。袖袋里那包珍藏的干料,此刻仿佛在隐隐发烫。
他……他不仅随身带螺蛳粉?还在洞房花烛夜……给她煮了一碗?!
荒谬!太荒谬了!
这跟她预想的任何一种洞房花烛夜都截然不同!没有剑拔弩张,没有冷嘲热讽,没有雷霆震怒……只有一碗热气腾腾、气味销魂的螺蛳粉,和一个给她分装螺蛳粉的冰山阎王!
巨大的荒谬感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混乱的神经,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在她心头掀起滔天巨浪。
她看着萧景珩已经自顾自地拿起筷子,从那个大碗里挑起了粉,动作从容地开始吃。仿佛这不是洞房花烛夜,而是某个寻常的宵夜时分。烛光跳跃,映着他冷硬的轮廓,也映着碗里升腾的热气。
苏圆圆鬼使神差地,也拿起了筷子。辛辣酸爽的气味霸道地钻进鼻腔,唤醒了她沉寂已久的味蕾。
她夹起一筷子裹满红油的米粉,送入口中。熟悉的、霸道到灵魂深处的味道瞬间在口腔炸开!滚烫、酸辣、鲜香!那销魂的滋味,如同一道暖流,蛮横地冲垮了她心中最后一道名为恐惧和绝望的堤坝!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混合着螺蛳粉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不是悲伤,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委屈和释然。
她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大口吃着粉,眼泪吧嗒吧嗒掉进碗里。什么规矩,什么仪态,什么「克夫三十六计」,在这一碗滚烫的螺蛳粉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萧景珩停下了筷子,看着她狼吞虎咽、毫无形象、吃得满脸红油眼泪的样子。烛光下,她鼻尖红红,眼睛湿漉漉的,像只终于找到家的、狼狈又可怜的小猫。他深邃的眼眸里,那层坚冰似乎悄然融化了一角,掠过一丝柔软。
他拿起一方干净的丝帕,动作有些生疏,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伸向她的脸颊。
苏圆圆正埋头苦吃,猝不及防地,微凉的指尖带着柔软的丝帕,轻轻擦过她的嘴角。力道很轻,拭去了沾染的红油。那微凉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窜过她的肌肤,让她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隔着氤氲的热气,隔着螺蛳粉销魂的芬芳。他深邃的眼眸近在咫尺,里面映着跳跃的烛火,也映着她呆滞的、挂着泪痕和红油的脸。不再是冰封的寒潭,那里面似乎涌动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苏圆圆的心跳,在这一刻,漏跳了一拍。忘记了哭泣,忘记了咀嚼,忘记了所有的恐惧和算计。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只剩下眼前这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和指尖残留的那一丝微凉的触感。
萧景珩收回了手,将沾了油渍的丝帕随意放在一边,仿佛刚才那亲昵的动作从未发生。他重新拿起筷子,从自己碗里夹起一块吸饱了汤汁的炸蛋,极其自然地放进了苏圆圆面前那已经快见底的碗里。
「慢点吃。」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被螺蛳粉辣意熏染过的微哑,平淡无波,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苏圆圆混乱的心绪里,漾开了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
烛火噼啪,螺蛳粉的香气霸道地萦绕。
洞房花烛夜,没有合卺交杯,没有温言软语,只有两碗红亮滚烫的粉,和一个给她擦嘴、给她夹炸蛋的冰山阎王。
苏圆圆看着碗里那块金黄的炸蛋,又看看对面那个安静吃粉、仿佛无事发生的男人,一股巨大的、荒谬绝伦的暖意,混合着螺蛳粉的辛辣酸爽,猝不及防地、彻底地淹没了她。
这婚……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