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的皇宫御花园,被无数莲花灯装点得宛如星河倒坠。
暖黄的烛光在薄纱灯罩内摇曳,映得池水波光粼粼,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艾草香和糕点甜腻的气息。
十二岁的小公主裴泱鹤,裹着一件雪白的狐裘斗篷,小脸被夜风吹得微微泛红,却掩不住那双杏眼里跳跃的兴奋光芒。
她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小将军,正对着比她略高一点的贴身小宫女林小满发号施令。
“小满,左边!左边那盏莲花灯要飘走了,快,用竹竿把它往池心推推。”裴泱鹤的声音清脆如银铃,还带着些许少女的娇憨。
林小满,圆脸盘,大眼睛,此刻正手忙脚乱地操控着一根长长的竹竿,试图去拨弄一盏偏离“航道”的精致莲花灯。
她一边费力地操作,一边嘴里还闲不住:“哎哟,我的好殿下,您慢点儿指挥,奴婢这手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您看那盏牡丹灯多好看,干嘛非得盯着这盏素色的荷花灯啊?哦对了,御膳房新出的桂花糖蒸栗粉糕您尝了吗?那滋味,啧,甜而不腻,入口即化。”
裴泱鹤注意力全在那盏她亲手绘制了仙鹤图案并寄托了她“父皇健康,自己冬天不咳嗽”两大心愿的荷花灯上,对林小满的美食播报充耳不闻。
眼看那盏寄托了她满满心意的荷花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疾风吹得打着旋儿,离岸边越来越远,裴泱鹤急了。
“哎呀!我的灯!”她提着繁复的宫装裙摆,小跑着追到水边,踮起脚尖,伸长手臂,试图用指尖够到那飘摇的灯盏。
岸边青苔湿滑,就在她指尖几乎触碰到灯沿的瞬间。
“噗通!”
一声脆响,伴随着林小满撕心裂肺的尖叫:“殿下!”
冰冷的池水如同无数根钢针,瞬间刺透了裴泱鹤的衣衫和狐裘,巨大的恐惧和窒息感攫住了她。
她下意识地挣扎扑腾,冰冷的湖水却争先恐后地灌入口鼻,视线模糊,耳朵里只剩下咕噜噜的水声和岸上遥远而混乱的呼喊:“公主落水了!”
“快来人啊!”
“救命!谁会水?!”
岸上彻底乱了套。
宫女太监们惊慌失措,尖叫连连,像一群没头的苍蝇。
会水的侍卫此刻正在御花园另一头巡逻。
林小满哭喊着试图伸手去够,却差得太远,只能绝望地看着那抹雪白的狐裘在幽暗的水中沉浮,渐渐被黑暗吞噬。
就在裴泱鹤意识即将被冰冷的黑暗完全吞没,身体无力下沉的刹那,假山后最浓重的阴影里,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猛地窜出。
他动作快得惊人,没有丝毫犹豫,像一颗投入水中的黑色石子,悄无声息却又带着决绝的力量,“哗啦”一声破开水面,扎入刺骨的池水中。
正是晏无归。
十四岁的少年,因“冲撞”了嫡母心爱的花瓶,被罚在偏僻破败的小院思过,禁足中元夜。
他不过是实在难耐饥肠辘辘,想偷偷溜去后厨找点冷馒头,路过御花园时,被那满池的华灯吸引,忍不住躲在假山后窥看。
他从未见过如此璀璨的光华,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像小太阳一样明亮的女孩落水的瞬间。
身体比脑子更快。
在所有人惊慌失措时,他已如离弦之箭射出。冰冷刺骨的池水对他而言似乎习以为常,他水性极好,像一尾灵活的游鱼,几下就潜到了裴泱鹤下沉的位置。
有力的手臂穿过冰冷的水流,精准地箍住了女孩纤细的腰肢。
裴泱鹤在昏沉中,只感觉一股坚定而冰冷的力量托住了她下沉的身体,那力量带着沉稳,让她濒临崩溃的神经奇异地安定了半分。
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侧脸轮廓,在晃动的波光和水影中一闪而过。
晏无归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昏迷的小公主往岸边拖拽。
女孩身上的狐裘吸饱了水,沉重异常。
他瘦弱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双腿奋力蹬水,手臂肌肉紧绷如铁。
冰冷的湖水侵蚀着他的体温,嘴唇冻得乌紫,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但他眼中只有近在咫尺的池岸。
终于,他拖着裴泱鹤,狼狈地爬上了湿滑的岸沿。
来不及喘息,他立刻将女孩平放,探手在她小巧的鼻子下。
还有气息。
他紧绷的心弦才稍稍一松,自己则脱力般跪坐在冰冷的石板上,剧烈地咳嗽喘息。
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灯笼的光亮迅速逼近。
侍卫们终于赶到,七手八脚地将裴泱鹤抬起。
有人粗暴地一把推开挡在公主身前的晏无归:“滚开!别挡道!”
力道之大,让他本就冻僵的身体踉跄着跌回冰冷的泥水里。
混乱中,被裹上干燥厚毯,意识模糊的裴泱鹤,费力地掀开一丝沉重的眼缝。
昏黄的灯笼光线下,她只来得及看清少年被湿透的黑发半遮住的冷峻苍白的侧脸轮廓,和他因用力拖拽自己而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手腕。
一道深褐色、狰狞扭曲的旧疤痕,如同丑陋的蜈蚣盘踞其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随后,她的意识便彻底沉入黑暗。
栖鹤宫灯火通明,乱作一团。
御医提着药箱匆匆而入,宫女太监们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皇帝闻讯震怒,拍案而起:“查!给朕彻查!公主如何落水?那个救人的小子是谁?!”
被推搡到角落阴影里的晏无归,浑身湿透,单薄的旧衣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冷得瑟瑟发抖。
他看着眼前金碧辉煌的宫殿,来来往往神色惶急的贵人,眼神空洞麻木,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别人的故事。
手腕上的旧疤在冰冷中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现实的无情。
很快,内侍总管躬身来报:“陛下,查清了。落水是意外,岸边青苔湿滑所致。救人的是户部尚书晏正清府上,那个不受待见的私生子,叫晏无归。”
“晏正清?”皇帝眉头紧锁,眼底闪过一丝厌恶,“那个私生子?他怎会在宫里?”
“回陛下,据说是因小过被罚禁足府中偏僻院落,不知为何今夜出现在御花园。”总管小心翼翼地回答。
皇帝的目光锐利如刀,扫向角落里那个沉默得如同影子般的少年。
少年低垂着头,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毫无血色的唇和瘦削的下颌。
手腕那道狰狞的疤痕,在宫灯的映照下,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私生子……晏家……”皇帝低声沉吟,眼神复杂。
他看着被御医围住脸色苍白如纸的爱女,又看看那个在阴影中冻得发抖的瘦弱少年,最终挥了挥手:“先带下去,找个地方让他暖和暖和,换身干衣裳,看紧了,别让他乱跑。”
两名侍卫领命,上前架起晏无归。
少年没有任何反抗,任由他们拖拽着离开,只在经过昏迷的裴泱鹤身边时,他空洞的目光似乎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又恢复成一片死寂的深潭。
那道手腕上的疤痕,随着他无力的垂落,再次隐没在宽大破旧的袖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