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李过湖很讨厌姑苏的梅雨天。

下了雨,街上就会少很多人。

人一少了,就算他那个卖艺的爹再怎么卖力耍把式,也很少有过路人会打赏。

那他们就要饿肚子。

他爹李七用喉咙抵住枪头,把那杆红缨枪顶弯。

李过湖十一岁了,却还不到同龄小孩的肩膀,他捧着一顶破草帽,傻站在原地。

这时候还很冷,他同样捧着一顶破草帽。在他的父亲用喉咙顶弯长枪后,朝着周围的人讨要钱财。

围观的群众大都摆摆手走开了,但总是会要到些灰暗的铜铢。

这时忽然一颗银铢投进帽子——它在阳光下泛着月亮一样柔和的光,映进他的眼里。

李过湖抬头,银铢的主人是城东程财主家的小女儿:程彩环。

这个女孩穿着一身深红色的夹袄,领子上还缀着极好的白狐皮,耳朵上是纤巧的银坠子。

程彩环高昂着头站在遍布着积雪的午马街上,她扎着两个漂亮的发髻,那身火红的行头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团火。

「谢谢大小姐!」

狐皮的领子衬得她的脸很白净。

她的五官很「俏」。

是的,「俏」,每当李过湖回忆起她时,脑子里总是蹦出这个字。

「你叫什么名字?」她的声音像是挂在鼎香坊门前的风铃。

「李过湖。」

「我看见过你好多次。」她冲他笑笑,那双黛色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你见过我么?」

李过湖突然有些羞愤了,他把两只手背到背后,去捂住漏了半边的屁股,鼻涕又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于是他又赶忙去擦鼻涕。

「你该有一件棉衣。」她看着手忙脚乱的李过湖,微微皱眉。

「哎,卖艺的,他很冷。」程彩环冲着李七喊道。

他仍然在重复着愚蠢的表演,并没有注意到她。

程彩环收回目光,冲着李过湖无奈地眨巴了两下眼睛,便在一众家丁的簇拥下离开了。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产生某种朦胧的情感。

李过湖是个贫穷愚笨,而且大字不识一个的男孩——当然,这是在他长大后成为一个杀人犯之前。

有时候李七把表演的场地设置在私塾门前,教书先生会出来驱赶,说他们堵了学生的路,还总是挑逗学生走神。

有一次忍无可忍的教书先生出来和他的父亲隔着大街对骂,引得那些学生一窝蜂地出来围观。

其中有个高个子的学生指着李过湖唾沫横飞的父亲,大声嘲笑着对方干瘪的脊背和尖利嘶哑的声音。

李过湖认出了他——这个学生经常和程彩环一起同行,他的油嘴滑舌曾经逗得身旁的女孩「咯咯」地止不住地笑,到最后只好用手里的扇子轻拍他的肩膀。

高个儿非常享受这种来自娇俏姑娘的击打。

李过湖捡起半块砖头,精准地命中了人群中的那个高个儿。

他们赔了一大笔钱去给对方镶牙。

在李七把李过湖差点打死的那个夜晚。

他打累了,李过湖也完全丧失了站立的能力。

父子俩并排躺在一张草席上。

「你为什么打人家?」李七忽然问道。

「他笑话你。」李过湖觉得这个理由很干瘪,于是他又补充道,「他还勾引人家小丫头。」

李七轻哼了一声,他把头枕在两只交叉的手上,盯着破掉的屋顶上露出的星空。

「勾引哪个小丫头?」

「那个……」李过湖的气势突然瘪了下去,「程彩环嘛……」

李七突然沉默了,这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砸吧着嘴巴,他好像在想些什么。

「你想娶她当媳妇啊……」

李过湖不说话了,他只知道有钱人家娶媳妇要用轿子,平常人家娶媳妇要租骡子或是马,没钱也可以租一头驴——新郎就牵着这头牲畜,上面坐着红衣服红盖头的新娘。

甚至是更穷些的——城西的牛大脸是借了一辆板车把新媳妇拉来的。

李过湖想程彩环是万万不能坐马或者是驴的,她那么小小的一个身子,坐那么高一定会害怕。

他想着轿子他也是买不起的。

李过湖看着天上的星星。

他莫名开始局促起来。

「我也会让她笑的。」李过湖忽然说了句没由头的话。

这让他的父亲愣了一下。

「傻伢子!」李七轻拍了一下儿子的头。

李过湖就这样带着未来的迷惑以及身体的疼痛进入了梦乡。

……

一年后,程彩环嫁人了。

不幸的是,就在她出嫁的那一天,由于大街上看热闹的人很多,李七也就表演得格外卖力,以至于发生了意外——他被枪刺透了喉咙,那柄枪弯成了一个可怕的角度,如同拉满的长弓。这时候他的胸膛一沉,弯曲的长枪猛地绷直,穿透了他的后颈,沾了血的枪尖突兀地立了出来。

血「呲」地一声飞出了一丈多远。

原本喧闹的午马街突然寂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视着街道中央被长枪支住的尸体。

不知道是哪个女人尖叫了一声,整条街的人都在这刺耳的尖叫声中朝着这里涌了过来。

当时的李过湖没有太多的反应,只是记得在一个遥远的夜晚,当他和父亲并排躺在草垫上时,他拉着李过湖的手去摸他喉结上那一层厚厚的茧。

「伢子,这就是我吃饭的家伙什,每个人都有吃饭的家伙什……」

李过湖在黑暗中摩挲着那层老茧,像是干枯的树皮。他相信再尖利的钢枪也刺不穿父亲的喉咙。

可是现在李七死了。

李过湖无意识地走过去,看到父亲木讷的双眼中还残存着生前疑惑的表情。

这时候远方的街道传来的唢呐的长鸣。

一支几乎是全红的车队从城外缓缓驶来。

程彩环嫁给了远方一个大员的儿子,那是李过湖第一次见到几乎占满了整条街的驮嫁妆的马车,以及十六抬的大红绸婚轿。

轿夫以及车轮踏过街上李老七干涸的血迹,去迎接那个顶着红盖头,穿着火焰一样的绛红色对襟长袍的程彩环。

她在众人的欢呼声,以及姜过湖疑惑不解的眼神中登上了那顶轿子。

此时他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至极。

一群看他父亲死亡的人,和一群去看程财主家小女儿出嫁的人挤在同一条街上——一群人瞪大眼睛朝着那奢华至极的轿子涌来,另一群人伸长脖子朝着姜七的尸体涌去,两拨人挤压、揉搓、交融又分散,分分合合,如同溪水。

而呆滞的李过湖,就成了溪水间盘旋的河石。

对于这样的场景,他的脑子显然已经转不动了。

李过湖看看那顶十六抬的轿子,又看看身旁已经死去多时的李七。

不真实。

他感觉到脚下轻飘飘的。

这时候一只手扳住了李过湖的肩膀,那人拨开人群,朝着那具尸体走了过去,他轻轻把李七从长枪上取了下来,像是在取某个物件。

他伏着身子,在轻轻地合上了李七的双眼后,这个男人转过脸看着李过湖——他的眼神很冷,像是藏着一片遍布着秋霜的荒原。

他叫荆无疾。

「跟我走吧。」

荆无疾说。

......

李过湖从梦里惊醒。

他环绕四周——升腾着烟雾的酒馆里,充斥着人群的喧嚷声和小二的吆喝。

窗外的冷风吹进来,比姑苏的更加刺骨。

直到这时候他才清醒过来——这里是金陵。

李过湖揉了揉湿润的眼睛,他依靠在椅背上,呆呆地望着桌上已经冰冷的茶水。

「又……又做噩梦了啊……」他喃喃道。

荆无疾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大概是和雇主谈生意去了。

那把裹着珍珠鱼皮的刀斜放在桌上,像是根新摘的黄瓜。

李过湖总是在做噩梦,特别是在荆无疾收留他之后。

有时候会梦到父亲,有时候是程彩环。

那个女孩,很瘦的身子,披着厚重的嫁衣,戴着金铸的庞大头冠。只是在那些繁杂的花纹里露出一张雪白的团脸。

紧接着她的身影就被轿子垂下的两帘吞没了。

这时候门忽地开了。

李过湖转过脸——一个女孩,很奇怪的样子。

披着黛紫色的锦袍,两只袖子很宽大,像是只翻飞的大蝴蝶。

她一手撑着米白的纸伞,另一只手提着两只彩鞋,赤着脚踩在茶馆的地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女孩的两只胳膊搭在柜板上,她盯着木盆里升腾的雾气——那些盛了黄酒的瓷瓶在热水里摇摇晃晃的。

柜台后的小伙计不敢看她,只是低头胡乱拨弄着算珠。

「拿一瓶吧,拿一瓶吧。」

她指指温酒的木盆,嘟嘟囔囔像个小孩子。

「好大的雨,我是怕鞋子湿了,才脱下来的……」

「两边下水的渠都堵了,水下不去。」小伙计抬眼,他冲着女孩笑笑,「快入冬了。」

「下雨很无聊啊……没有什么去处。」

「是了。」

女孩不再作声,于是茶馆里又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瓷器单调的碰撞声。

李过湖看着那只栖息在柜台上的「蝴蝶」——那团垂在女孩背后的锦缎上绣着大片绽放的白色花朵和绿色枝叶。他并没有见过。

他的视线上移,却恰好对上了那一双古镜一样的眼睛。

李过湖颤了一下,带着偷窥被发现的羞耻感,连忙低下了头。

「吱呀——」

男孩面前的椅子被拉开了,她坐在李过湖的面前,轻轻把白玉一样的酒瓶搁在桌上。

李过湖慢慢抬起脸,发现面前的少女正打量着他。

「我……」

「是苹果。」

还未等他开口,她忽然说道。

女孩把垂下的大袖托起来。

「苹果花。」

「我……知道了……谢谢你。」

「你……是个大侠?」她的目光瞥到桌角的刀,忽地笑起来。

「不……不是……」

「那就是杀猪的喽?」女孩又皱起眉来。

「也……也不是……」

「也……也不是……」她模仿起李过湖的话,「你是个小结巴呀?」

李过湖点点头,他不再说了。

「我看你面生,是外地来的?」

「钱塘。」

他涨红了脸,努力把短短的两个字说得流畅一些。

「钱塘啊……离这里不远。」少女若有所思地望着滴雨的窗檐,「金陵总是人来人往的,四面八方的……」

见李过湖没有回应,她倒了一杯酒,推到男孩面前。

「很好喝。」女孩把两只胳膊支在桌上,「是黄酒,甜的,很暖和。」

「谢谢。」

李过湖捧起杯子,啜了一口。

酒是带着点甜劲儿,还有些烧灼感。

他感觉原本发抖的身体温暖了很多。

抬起头,面前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桌上的酒瓶仍散发着氤氲的雾气。

「一下子不注意,倒是白吃上人家的酒了。」

荆无疾立在门框边,披着蓑衣,像是一柄瘦直的黑矛。

「师父……」李过湖放下杯子,他无所适从地摆正桌上放斜的刀。

「那是谁啊……」荆无疾眯起眼睛,望着长街细雨里,那个撑着白伞的影子。

「一个女孩。」

「不要认识些莫名其妙的人。」荆无疾揪住衣角,甩下大片的雨滴,「收拾好东西,我们该走了。」

最新小说: 恶毒女修断情后,六个大佬争疯啦 年代锦鲤福运旺,糙汉一家宠上天 娇软娘子勾勾手,冷情郎君掐腰宠 蓄意献吻 修仙界第一干饭人 我,美食主播,网友疯狂舔屏! 睁眼先杀白眼狼!嫡女断亲虐全家 毛茸茸怎么会凶?我御兽带飞祖国 挺孕肚寻夫,禁欲大佬宠妻上瘾 都当女帝了,后宫三千很合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