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玥瑶裹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出了门。
她怀里揣着用旧报纸包好的样品清单，另一只手攥着封了蜡的手写信，指节因攥得太紧泛出青白。
村口老槐树的枝桠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她踮脚往山路方向望，鞋尖在结霜的泥地上蹭出两个浅坑——昨晚在灶前守了半宿，把要换的搪瓷缸、雪花膏的老包装样式又核对了三遍，这会儿眼皮子直打架，后颈却绷得像根弦。
“等很久了？“
粗哑的男声惊得她肩膀一缩，转头就见顾野裹着军大衣立在身后，帽檐上还沾着草屑，显然是从队部直接赶过来的。
他的目光扫过她发青的眼尾，眉心立刻拧成个结：“昨儿又没合眼？“
凌玥瑶把怀里的纸包往他手里塞，指尖触到他掌心的硬茧，倒比自己的手还凉：“供销社的人最忌讳拖泥带水，早一天送到，早一天有准信。“
她顿了顿，声音放软些，“再说...我总怕王翠兰那双眼盯着。“
顾野没接，反而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凌玥瑶偏头躲开，他却固执地又探过来：“烧没烧？“
见她瞪人，顾野才低笑一声，把纸包揣进大衣内袋：“成，我这就去县里。“
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要是路上遇着人问，就说我去公社领化肥——你那信，我亲自塞到供销社主任桌上。“
凌玥瑶望着他踏碎晨霜的背影，忽然喊住他：“顾野！“
他停步转身，晨光里帽徽闪着微光。
“要是...要是他们问起货的来路...“她喉结动了动，“就说...是我娘当年下乡时攒的旧物。我娘走得早，这些年我一直收着。“
顾野盯着她眼底的暗青，没说话，只重重颔首。
山风卷着他的大衣角扬起，露出半截磨得发亮的军靴，等他的身影彻底隐进雾里，凌玥瑶才摸到自己后颈，全是冷汗。
日头爬到头顶时，凌玥瑶正蹲在院子里给妙妙梳小辫。
竹篦子刮过发梢的沙沙声里，院外传来脚步声，妙妙突然蹦起来：“顾叔叔！“
顾野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底垫着干草，露出半打鸡蛋和两块金黄的玉米饼。
他蹲下来让妙妙扑进怀里，鼻尖沾了她脸上的苹果红：“小馋猫，饿了吧？“
“顾叔叔带的饼饼香！“妙妙揪他的帽檐，“比太奶蒸的还香！“
凌玥瑶接过竹篮，指尖触到余温，抬头就撞进他的目光。
他喉结动了动：“队里分的鸡蛋，我多留了几个。玉米饼是我奶奶非让捎的，说你们娘俩儿饭量小，别省着。“
“王奶奶总记挂我们。“凌玥瑶把饼掰成小块喂妙妙，看女儿吃得嘴角沾着碎屑，心头软得发疼。
顾野蹲在旁边帮她拾掇晒在竹匾里的干野菜，突然说：“昨儿夜里我去王翠兰家后墙转了转。“
凌玥瑶的手顿住。
“有新踩的鞋印，43码。“他声音放得很低，“比上次那个宽。“
凌玥瑶垂眼替妙妙擦嘴，指甲掐进掌心：“我知道。“
顾野抬头看她，晨光里她睫毛投下阴影，把情绪遮得严实：“你别自己硬扛。“
“我没硬扛。“她突然笑了，“我在攒底气。“
傍晚的饭堂飘着红薯粥的甜香。
凌玥瑶端着碗刚要进门，就听见王翠兰的尖嗓门炸响：“咱村啥时候出能人了？跟供销社搭上线？我看呐，指不定是从哪摸来的破铜烂铁！“
几个端碗的村民停住脚步，有年轻媳妇凑趣：“翠兰婶子这话咋说？“
“昨儿我瞅见她往顾队长兜里塞东西！“王翠兰拍着桌沿，“顾队长刚退伍，懂个啥买卖？指不定是被迷了眼！“
外婆颤巍巍扶着门框站起来，手里的碗晃得粥都洒了：“我外孙女不是那种人！她就是想...想给妙妙挣口饭吃！“
“哟，张老婆子还护短呢！“王翠兰扯着嗓子笑，“等供销社查出来货是偷的，看你们娘俩儿还咋在村里抬头！“
饭堂里哄笑声炸成一片。
凌玥瑶攥着碗的手青筋直跳，妙妙躲在她身后揪她衣角，小奶音带着哭腔：“妈妈，她们骂外婆...“
“不怕。“凌玥瑶蹲下来给女儿擦眼泪，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妈妈会让她们再也骂不出口。“
夜里，油灯在炕桌上跳着豆大的光。
凌玥瑶翻开外婆的旧账本记账。
“妈妈，我们要发财了吗？“妙妙趴在炕沿，小脑袋歪成个问号。
凌玥瑶把女儿搂进怀里，鼻尖蹭着她软乎乎的发顶：“快了，宝贝。
等妈妈谈成合作，就能给你买花裙子，买糖霜饼干，买...买一屋子你爱吃的。“
“那顾叔叔呢？“妙妙突然问，“顾叔叔能来吃饼干吗？“
凌玥瑶的手顿了顿，望着窗外的月亮笑了：“顾叔叔啊...他本来就是要和我们一起吃饼干的。“
后半夜起了风，吹得窗纸哗啦响。
凌玥瑶裹着棉袄摸出门，王翠兰家后墙的影子像头蹲伏的野兽。
她打着火柴，借那点微光扫过墙根——新脚印比上次深了寸许，鞋跟处的月牙痕更明显，像是用铁钉特意磨出来的标记。
她的心跳得厉害，摸出怀里的布片拓下鞋印，转身时衣角刮到墙根的刺玫，划出道血痕也没察觉。
回到家，她在日记本最后一页写下：“42码，月牙痕，频繁踩点。他们不会罢休，我必须先发制人。“
笔锋重重顿在纸上，晕开团墨迹。
第二日清晨，顾野的敲门声比鸡叫还早。
他手里举着封盖了红戳的信，军大衣上沾着露水：“供销社回函了，三天后去县城面谈。“
顾野扯了扯帽檐，“我奶奶说了，等你谈成合作，她要在村口摆三碗饺子，让那些嚼舌根的都来吃。“
凌玥瑶望着远处被晨雾染成淡青的山峦，风掀起她的布衫角，把信上的红戳吹得忽明忽暗。
妙妙揉着眼睛跑出来，扑进她怀里，小手指着山那边：“妈妈，山后面有糖吗？“
“有。“凌玥瑶吻了吻女儿的额头，又抬头看向顾野，“不止糖。“
山风卷着新麦的香气掠过村口，王翠兰家的烟囱正冒出黑烟。
凌玥瑶摸了摸怀里的信，指尖触到铁皮饼干盒的棱——这一回，她要让所有想看她笑话的人，都抬头看她站在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