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林村尾,一间草堂外。
此时已是下午,一位老者正在给村里的孩子们讲故事。
“后来,临天国大丞相虞霖礼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不断陈述利害,让其他各国的君主明白了唇亡齿寒的道理。终于在次年春天,说服四国,连同当时陷入危难的石奔国,一同结成了驱夜联盟,并集结了百万精兵,星夜兼程奔赴石奔国,把岌岌可危的石奔国救了下来。夜扈族那群野蛮人哪里见过这阵势,虽两倍于盟军的人数,却是落荒而逃,践踏死伤者难计其数,一路被赶出石奔北境。最后,盟军和夜扈族两军于石奔北境对峙,这场史上最惨烈最悲壮的决战,也就是你们都知道的‘北境血月’之战,一触即发……”
“后来呢?后来呢?”一群孩童焦急的催促着讲故事的老者。
“后来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你们该回家吃饭了,否则你们的阿爹阿娘该教训你们了。”老者捋了捋胡子笑道。
“山羊爷爷,明天您再给我们讲讲‘北境血月’的故事吧!”孩童们央求着。
“好,好,好,明天太阳偏西的时候,你们再过来,爷爷再给你们讲。”老者抚摸着眼前的孩童,并宠溺的看着他们嬉笑着散去。
老者呆呆地伫立在小院门外,夕阳斜斜的映在他佝偻的身影上,他慈祥地望着散去的孩童们,捋了捋花白的山羊胡,陷入了沉思。他被孩童们戏称“山羊爷爷”,正是因为这缕山羊胡。
“山羊老儿,又在忧国忧民了?”一阵嘲笑声把老者从沉思中拉回过神来,原来是村里的渔夫们打渔归来。
“你说说你这老头吧,打渔打渔你晕船,种地种地你无力,身边又无儿无女的,村里人一边念着你的恩情,一边又看你可怜,家家户户都给口吃的,你却心安理得的整天混吃等死,村长让你教小孩们认个字什么的,你倒好,整天给他们讲老掉牙的故事,孩子们字没认得几个,却是整天嚷嚷着要去北境杀敌,迟早被你带坏,实在是为老不尊啊。”其中一个渔夫愤愤的抱怨道。几个月前,他的大儿子离家参军,加入了华泽军,怎么劝都劝不住,于是便把这怨气都撒在了老者这。
老者捋了捋胡子笑道:“汝儿天性坚毅,又颇有聪慧,自幼喜闻乐道兵戈之事,悟出了家国天下之安,重在兵道之利的道理,所以戎马征战便是他的愿望和归宿,你这做阿爹的,不察不问就罢了,怎么的竟怪起老夫来了?”
“我们雨林村世代打渔为生,哪有那个讨军功享封赏的命,再说现在太平盛世,从军不过荒废时日。还不如跟我出海打渔,多一个人力多一分渔获,吃饱喝足再讨个媳妇生些儿郎,安稳度日不好么?”渔夫边抱怨着边递过来两条鲜活的海鱼,继续道:“呐,我儿若在,今晚你还能来点虾蟹下酒,如今就两条鱼了。如果村里的小孩都被你蛊惑离家,去追寻什么建功立业,那你就等着饿死吧!”
老者笑着接过鱼,他知道渔夫们嘴上说着埋怨的话,心底却是淳朴善良的,随即答道:“老夫年迈,吃不得那么多了,孩子们正值青春,出去看看总是好的,要不然真是辜负了雨林村这个名字了。”
“得得得,说不过你山羊老头,你吃好喝好吧。这雨林村名字也是奇怪,方圆几百里哪来的雨林,偏叫个雨林村,稀里糊涂的名字和稀里糊涂的老头,依我看啊,给这雨林村命名的先人们也就是一群稀里糊涂的渔夫。”渔夫边叨叨着边离开了老者的院子。
老者目送渔夫离开,捋了捋胡子,望了望远方的夕阳,若有所思的叹了口气,不明所以的说道:“世道要变了,好日子过一天算一天咯。”随后颤颤巍巍的走向屋内。
入夜,昏黄的灯光下,草堂饭桌前。
老者滋溜一口吞下自酿的果酒,面前是一字排开的餐具,有筷子、勺子、叉子、剔刀、镊子、翘棒和剪子,它们小巧精致,由昂贵的石奔玉制成,古朴不失雅致。谁曾想到,雨林村这个平平无籍,混吃等死的干瘪老头,竟有如此华丽的一套吃鱼的家伙事儿。
只见他先拿起剪子,把面前清蒸海鱼的鱼鳍鱼尾剪下,再用翘棒在鱼鳃插入拨开,往鱼头骨处一剪,鱼身就被干净利索的收拾出来了。随后他左手用叉子轻轻摁住鱼身,右手拿着剔刀,顺着鱼骨的结构不停的划拉,紧接着用镊子钳住鱼脊骨往外抽,然后又用翘棒撑起鱼肚的开口,把鱼大骨一根根从内部抽出来,整条鱼就被干净利落的分成了鱼头、鳍尾、鱼骨、鱼肉四个部分,鱼头不渗黏液,鳍尾不留暗刺,鱼骨不粘鱼肉,鱼身不破鱼皮。
老者满意的看着处理利索的鱼身,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清蒸的酱汁,小心翼翼的淋在鱼身上,才满意的拿起筷子,悠哉悠哉的吃起鱼来。
且不论这套吃鱼工具如何珍贵,就凭这吃鱼的手法,这老者定非寻常人家。
环顾四周,这并不华丽的草堂,整洁而素雅,除了左厢的床和大箱子,中堂的饭桌椅,右厢的书案外,剩下的家具只有许许多多的书架,围满了整个屋子,书架上除了书再无其他摆件,没有琴棋,没有字画,只有难以计数的书籍,可见这个老者是个爱书之人,且除了看书再无其他乐趣。
老者从何而来,何种身份,村里人都不得而知,但大约都记得很清楚,二十年前,临天新君即位,称景惠王,而景惠王的王后温后,便是华泽国的公主,现任华泽君青衍公的妹妹。青衍公大喜之下,免去了华泽境内三年租税,其中便包括渔税。然而雨林村地处华泽最南端,雨林村所属的县衙出于贪欲,对免租之事密而不宣,依旧苛收渔民的渔税。
景惠元年的初春,老者便是那时候来到了村子里。
他怒斥下来收税的县衙官吏,并威胁要修书上告到州府处,才让县衙的人把多收了大半年的渔税钱退回给了渔民。
渔民们兴高采烈杀鸡烹鱼款待老者,一聊起来才知道老者竟是本村人,村尾闲置多年的草堂,便是老者的家,年轻时出游列国,暮年才落叶归根。
说到这村尾的草堂,村里人也是一肚子的疑问。每年都有人往村里寄送银两,请求村里打扫修葺草堂,可是几十年来却没见过有人居住。而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只在年轻时见过一两回草堂的主人,可当时主人已是垂垂老矣,也并未听说有过个儿子。
后来老主人也离开了雨林村,而他离开的第二天起,村里便开始收到请求修葺维护的银两。村长念在对方出资大方,修葺维护后仍能余下一笔钱财供村里修船织网,便也不再纠结,默默地维护了草堂几十年。
而眼前这位突然出现的老者,却自称草堂主人,实在是让人不得不起疑。
村长疑问之下,老者却也能答出草堂结构和陈设,并且念出了多年来随银两附寄来的信件里惯用的落款诗:
“六合四境清,雨林草堂静”。
村长知道能念出此句的人必是寄送银两的人,便不再多问,而后老者就在村里安住下来,过上了悠闲的日子,他最爱这南海盛产的雨林鱼,每天必是要吃上两条的。
“雪腩入喉甜鲜郁,谁人不羡雨林鱼。”
老者吧唧着嘴巴回味着美味的鱼肉,情不自禁的吟诗赞叹道。正欲处理第二条鱼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进!”老者头也不抬的拿起吃鱼工具。
来者三人,均是一袭黑色斗篷,遮挡得严严实实,其中两人执剑的留守在屋外,余下那人踉踉跄跄的小跑到屋内,扑通一声便跪倒在老者面前。
“父亲,临天的渡鸟到了!”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先起身来,尝尝为父烹的雨林鱼味道如何。”
“父亲,是黑色的渡鸟!”来者依旧跪地,头也不敢抬。
老者听闻停下手中的动作,吃惊地看向来者手中的黑筒子,显然他也被这话惊到了。
“你先起来!”老者很快调整了心态,放下手中的工具,走到书案前,坐了下来。
“父亲,这是黑渡鸟带来的密信。”来人呈上黑筒子。
“你看过了吗?”老者接过黑筒子,打量起眼前的人。
来人听到此话,吓得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慌忙说道:“黑色渡信,非虞门宗主不得私窥,应儿是万万不敢僭越的!”
“你起来!去哪学来的臭毛病,动不动就跪地,还有你这个破斗篷,说了多少回了,别整这些花里胡哨的扮相,你以为是掩人耳目,但大街上看到你这扮相更引人注目!”老者一边训斥着儿子,一边打开密信。
“景惠王驾崩,王子阔欲反,密不发丧,世子与临天俱危!”
老者面无表情的烧掉密信,自言自语道:“知道要来,想不到这么快!虞门先祖看来是嫌我过得太悠闲了!”
“应儿,为父考考你,四色渡鸟各代表何种含义,又有何规矩?”老者突然饶有兴趣的对眼前的人发问道。这人便是今晨从华泽城快马加鞭赶到此地的那个男人,他是老者的独子,虞门未来的宗主虞书应,而老者就是现任的虞门宗主虞清泓。
“父亲,太子颐危在旦夕,您怎么还有心思考应儿这种小孩子都会的题目?”虞书应疑惑而又焦急的反问道。
虞清泓眉头一皱,坚持道:“叫你答你便答!”
“白渡平信,收寄之人可阅。花渡急信,迎花阁可阅。灰渡密信,致礼堂可阅。黑渡黑信,宗主亲阅。”
“那我宗门共有几堂几阁,各司何职?”
“虞门共有三堂五阁。三堂分别为致礼堂,为内阁议事堂;致明堂,为各门议事堂;致正堂,为赏罚审判堂。五阁分别为迎花阁,司信息疏通。聚汇阁,司产业资财。千机阁,司研奇造物。天安阁,司聚能招贤。劝学阁,司传道授业。”虞书应此刻才回过味来,稍稍松了口气,他太了解父亲虞清泓了,这时候还有闲工夫让他背这些虞门小孩都能背的东西,那就说明虞清泓已经有应对黑渡信的办法了。
“不错,你还小的时候,死活背不下这些,差点没把你爷爷气死。这三封信你拿着,分别给你三哥,四哥还有大哥,去吧。”虞清泓递过三卷锦缎包裹的密信,显然这是早就准备好了。
“父亲,您跟应儿回去吧,宗门里不能没有您啊!”虞书应接过密信,又劝道。
“为父老了,虞门也该交给你们了,而且这雨林鱼我还没吃够呢,怎么舍得离开雨林村,你赶紧去吧,别误事了。”虞清泓捋了捋胡子笑道。
事关紧急,虞书应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便退出草堂,向父亲拜别后,便与侍卫上马离去。
虞清泓目送儿子离开,径直回到草堂内,在餐桌前坐下。
“出来吧,象儿,别躲了!”虞清泓惋惜的看着凉掉的鱼。
“山羊爷爷,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孩童不情愿的从后窗上翻了进来。
“你这捣蛋鬼,爷爷听到你肚子叫的声音了,哈哈哈!”虞清泓捋了捋胡子,笑着说:“象儿,你去帮爷爷把鱼热了,爷爷请你吃饭,如何?”
象儿的阿爹是村里的李姓渔夫,早年出海打渔遇难了,阿娘悲痛万分,积怨成疾,跟着撒手人寰了。象儿年幼,村里人便骗他说爹娘出了远海,要很久才回来,象儿深信不疑。村长怜悯,想让他住进自己家,他死活不愿意,一定要在家里等爹娘,众人拗不过,便由着他了。于是象儿和虞清泓成了雨林村唯二吃百家饭的人。
“山羊爷爷,刚才那个人是谁呀,虞门又是什么,渡鸟怎么有信?”象儿端着热好的鱼上桌,此刻他满脑子都是疑问,这个平时爱讲故事的老爷爷,为什么会有人给他下跪。
“你还小,不要去掺合大人的事,以后等你长大了,爷爷再告诉你!”
“象儿才不小呢,象儿已经识得许多字,看了许多书了,可惜村长伯伯说我力气小,拉不动网,要不然都让我出海打渔了。”象儿边说边拿起虞清泓的工具熟练的分解着鱼肉,他常来虞清泓的草堂蹭饭,自然学到了这手解鱼的功夫。
“那你给爷爷说说看,你都看了什么书?”虞清泓捋了捋胡子,他知道象儿也喜欢读书,平时自己在看书时,象儿也是在一旁翻书的,时常有不懂的字也会发问,时间久了,象儿识字越来越多,渐渐的就再也没问过字了。但虞清泓清楚,识字并不代表能读懂书的内容,就由他随便看去,所以也没特别留意过象儿看的什么书,看了多少书。
“床边那一圈,都看完了。”象儿抬起下巴示意床边的方向,又认真的剔起了鱼肉。
虞清泓有些吃惊,但随即又觉得象儿在说大话,心里是不相信的。因为左厢除了床和箱子,全是书,至少六千多本,且都是晦涩难懂的理法书和无趣的史书,象儿一个孩童是不可能看懂的,更别说看完了。
于是没好气的教训象儿道:“不学好!小小年纪竟口出狂言,那么些书,你看得完吗?看得懂吗?”
“为君之道,实乃用人之道。历空之袤,六合之阔,非天子一人之力可泽。故王上应假臣下之力,方能恩泽临天。选贤任能,多议少疑,赏罚分明,则治下无佞臣,朝堂清明。而为臣之道,应同为父之道,顺上主下。上察天威可解王忧,下恤子民可安民意……”象儿一边背着书,一边把剔好的鱼肉推到虞清泓面前,又把鱼头鱼骨放到自己跟前,然后抬头眼巴巴的望着虞清泓。
“吃,吃,象儿吃。”虞清泓有些吃惊,顺手把鱼肉也推给了象儿。
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象儿,虞清泓心里突然有些兴奋和激动,一个奇妙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随即又被压了下去。
“象儿,里屋的书你都记下来了?”
“(咀嚼)嗯,都记下来了。(咀嚼)山羊爷爷说过等象儿长大了自然懂得书中的道理,(咀嚼)象儿便先记下来,这样以后长大了,就不用再翻书了(咀嚼)。”
“慢点吃,慢点吃。”虞清泓惊讶的望着象儿,继续问道:“那你给爷爷说说,大一统后,华泽共历经十二代国公,分别是谁?在位多少年?”
“青流公,景文三十六年薨,在位二十二年。青松公,景琰十二年薨,在位十四年。青夬公,景琰三十九年薨,在位二十七年……(中间省略)……青衍公,现今华泽国君,景惠二十年,尚在其位。”
“好,好啊!象儿真是了不起。”虞清泓此刻甚是惊喜,对眼前的孩童也甚是满意。他捋了捋胡子,继续问道:“其他诸国,想必象儿也能答得上来吧?”
“能的,不仅如此,您给我们讲的故事,象儿早就在书里看完了。五国几千年纷争,巨丰岛独善其身。夜扈族入侵历空,五国结驱夜联盟。石奔北境决战月余,夜扈从此销声匿迹。巨丰君渡海称臣,六国终成大一统。”象儿如数家珍般回答道。
“不错!不错!象儿喜欢看书吗?”
“喜欢,但是很多书象儿看不懂。”
“山羊爷爷教你如何?”
“好!”象儿高兴的拍起手来。
“但是不是白教的,象儿得搬来爷爷这儿同住,还要帮爷爷做家务,照顾爷爷,怎么样?”
“可是象儿担心阿爹阿娘回家寻不着象儿。”
“你爹娘回来,你再回去便是。”
“好,象儿这就回去收拾东西。”
虞清泓看着飞奔离去的象儿,捋了捋胡子,满意的点了点头。他有些自责没有早点发现这个天纵奇才的孩童,又有点担忧自己此番介入这个孩童的生活,会带来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可当下他实在是爱惜得紧,恨不得把自己毕生所学全都教给这个孩童,不愿意去多想未来的事。
就这样,象儿在虞清泓的草堂里住了下来。每天除了做家务,便是看书学习。虞清泓平日里虽是个性格温和的老头,但一到教学上,就变得严谨且严厉。
他把象儿之前背过的书都重新翻了出来,逐字逐句的给象儿讲解含义,让他明白书中的道理,同时还教给他许许多多千奇百怪的知识。后来更是要求象儿手脚缚上重物,日夜不得卸下,就连看书学习也要扎着马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