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揽月楼的书房内烛火通明。
沈锦瑟伏在案前，正在核对最后一批粮队的出发时间。三天不眠不休的工作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握笔的手指也开始微微发抖。但她不能停，北方的战事不等人，太子党的动作也越来越频繁。
“小姐，三殿下到了。“秋嬷嬷轻声禀报。
沈锦瑟抬头，看见萧珩大步走进书房。他今日穿了一身靛青色劲装，腰间配剑，显然是刚从军营回来。几日不见，他眼下也浮现出淡淡的青黑色，但精神却异常振奋。
“沈小姐，好消息！“萧珩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兴奋，“程勉刚刚密报，太子党的征粮计划遇到了大麻烦——他们跑遍了北直隶，竟然收不到多少余粮！“
沈锦瑟嘴角微扬：“我们的商队比他们早出发两天，沿途已经收购了七成以上的市粮。“
萧珩眼中闪过惊叹：“沈小姐好手段！程勉说，户部那些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曹德海今早已经进宫向太子请罪了。“
“这只是第一步。“沈锦瑟取出一张地图铺在桌上，“根据最新情报，鞑靼主力正在围攻宣府。朝廷急需在五日内筹集十万石粮草运往前线。“她指向地图上几个标记点，“我们沈家可以立即调拨六万石，剩下四万石需要殿下通过兵部的关系，从山西官仓秘密调拨。“
萧珩仔细查看着地图，眉头渐渐皱起：“山西官仓是太子的地盘，要动那里的粮食，恐怕...“
“所以需要这个。“沈锦瑟从案几抽屉里取出一封盖着朱红大印的文书，“这是我从通政司弄来的加急调粮令，上面有通政使的亲笔签名。当然，“她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他不知道自己'签'过这么一份文件。“
萧珩倒吸一口冷气：“伪造朝廷文书？这可是杀头的罪！“
“文书是真的，只是签字的方式有些...特别。“沈锦瑟轻描淡写地说，“通政使昨晚在醉仙楼喝得不省人事，恰好用了他常用的那方印。“
萧珩盯着沈锦瑟看了许久，突然轻笑一声：“此等阴私伎俩，倒也符合商贾本色。“
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失言。沈锦瑟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如同结了一层冰。
“殿下说得不错。“她声音平静得可怕，“商贾确实擅长这些'阴私伎俩'。若不是这些伎俩，殿下现在恐怕连一石粮食都凑不齐。“
萧珩自知失言，连忙拱手：“沈小姐误会了，萧某一时口快，绝无轻视之意...“
“殿下不必解释。“沈锦瑟打断他，脸上重新挂上得体的微笑，但那笑意未达眼底，“锦瑟不过是尽己所能，助殿下成事罢了。时辰不早，殿下还是尽快去安排山西粮草的事吧。“
萧珩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郑重地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书房门关上的瞬间，沈锦瑟强撑的冷静面具终于出现裂痕。她一把抓起案上的茶盏，狠狠砸向墙壁。精致的瓷器在一声脆响中粉身碎骨，碎片和茶水溅了一地。
“小姐！“秋嬷嬷闻声赶来，看到满地狼藉吓了一跳。
“没事。“沈锦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一时手滑罢了。嬷嬷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秋嬷嬷担忧地看了她一眼，默默退下。
沈锦瑟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让冷风吹散脸上的燥热。萧珩那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中她心中最脆弱的地方。无论沈家多么富有，在那些权贵眼中，终究只是低贱的商贾，是可以用完即弃的工具。
窗外，一弯残月孤悬天际，清冷的光辉洒在运河上，泛起粼粼波光。沈锦瑟望着那冰冷的水面，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沈锦瑟没有回头，她知道是陆昭。
“二叔那边有动静了？“她轻声问。
“沈万川离开揽月楼后，直接去了城西的'聚宝轩'。“陆昭的声音低沉平静，“他在那里见了两个人，一个是盐商李万金，另一个...“
“是谁？“沈锦瑟转身。
陆昭的眼中闪过一丝冷芒：“曹德海的师爷，周槐。“
沈锦瑟瞳孔骤缩。曹德海是太子心腹，掌管户部钱粮，而周槐既是萧珩的谋士，又私下与太子党接触...这其中的关联令人不寒而栗。
“二叔和他们说了什么？“
“距离太远，听不真切。“陆昭摇头，“但沈万川给了周槐一包东西，看形状像是...账册。“
沈锦瑟的心沉了下去。如果二叔将沈家调粮的机密账册泄露给太子党，整个计划都将毁于一旦。更可怕的是，伪造朝廷文书的事一旦败露，等待沈家的将是灭顶之灾。
“立刻派人去截住送往山西的那批文书！“沈锦瑟当机立断，“另外，秘密控制二叔身边的所有随从，一个都不要放过。“
陆昭点头，正要离去，沈锦瑟又叫住他：“等等...周槐的事，先不要告诉萧珩。“
陆昭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现在情况未明，贸然告知萧珩，只会打草惊蛇。“沈锦瑟解释道，“况且...“她犹豫了一下，“我不确定萧珩是否知情。“
陆昭的表情变得异常复杂：“小姐仍然信任萧珩？“
沈锦瑟没有立即回答。她转身望向窗外，月光在她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我不信任任何人，陆昭。除了你。“
这句话让陆昭的身体微微一震。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沈锦瑟单薄的背影上，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柔软。
“我会处理好周槐。“最终，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无声地退出了房间。
夜深了，沈锦瑟终于支撑不住，伏在案几上沉沉睡去。朦胧中，她感觉到有人轻轻为她披上一件外袍。那熟悉的沉水香气息告诉她，是陆昭。她想睁眼，却敌不过沉重的睡意，只是在梦中无意识地抓住了那人的衣袖，如同抓住唯一的依靠。
窗外，残月西沉，黎明前的黑暗笼罩着京城。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黑暗中酝酿。
暗流蚀堤·疑窦渐生
黎明前的官道上，一支由二十辆大车组成的粮队正在疾驰。车辕上的灯笼在风中剧烈摇晃，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前方泥泞的道路。护卫们手握刀柄，警惕地扫视着两侧黑黢黢的山林。
“再快些！天亮前必须赶到渡口！“领队的黑衣汉子低声催促，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滚落。
忽然，一支响箭撕裂夜空，发出凄厉的尖啸。
“埋伏！“黑衣汉子刚喊出声，就被一支羽箭贯穿咽喉，从马背上重重栽下。
刹那间，箭如雨下。数十名蒙面黑衣人从山林中冲出，刀光剑影中，护卫们接连倒下。粮车被掀翻，麻袋被划开，雪白的米粒混着鲜血洒了一地。
混乱中，一个蒙面人扯开领头尸体的衣襟，从内袋摸出一份染血的文书。他快速浏览内容，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随即打了个呼哨。袭击者们如同出现时一样迅速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满地尸骸和散落的粮食。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这片修罗场上时，远处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小姐！不好了！“
秋嬷嬷跌跌撞撞地冲进书房，脸色惨白。沈锦瑟从堆积如山的账册中抬起头，手中的朱笔在纸上洇开一团刺目的红。
“北路的粮队...在居庸关外三十里处遇袭！“秋嬷嬷声音发抖，“二十车粮食全毁，护卫队三十六人...无一生还！“
沈锦瑟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她缓缓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不得不扶住桌沿才稳住身形。
“什么时候的事？“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就在两个时辰前。是沿途的茶铺伙计跑来报的信，说看到官道上全是血...小姐，这可如何是好？兵部催粮的文书已经到了！“
沈锦瑟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北路的六万石粮食是计划的关键，如今损失了三分之一，前线将士将面临断粮危机。更可怕的是，袭击者显然知道粮队的准确路线和时间...
内鬼。
这个念头如毒蛇般窜入她的脑海。知道粮队详细信息的只有四个人——她、萧珩、陆昭，还有...沈万川。
“备马，我要立刻去见萧珩。“沈锦瑟的声音冷得像冰，“另外，派人盯紧二叔，别让他离开沈府半步。“
秋嬷嬷刚领命而去，书房门又被推开。陆昭大步走入，一身风尘仆仆，眼中带着罕见的焦急。
“查清楚了。“他直奔主题，声音压得极低，“袭击者不是普通土匪。我在现场找到了这个。“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牌，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曹“字。
曹德海！太子党的爪牙！
沈锦瑟接过铜牌，手指微微发抖：“他们怎么会知道粮队的路线？“
陆昭眼中寒光闪烁：“沈万川前天夜里秘密见过周槐。我跟踪周槐，发现他随后就去了曹府。“
虽然早有预感，但真相揭晓的这一刻，沈锦瑟还是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直刺心口。二叔的背叛不仅仅是对她的背叛，更是对整个沈家的背叛。那些死去的护卫，那些即将断粮的将士...这笔血债，都要算在沈万川头上！
“周槐...“沈锦瑟突然抓住关键，“他是萧珩的谋士，却与太子党勾结。萧珩是否知情？“
陆昭摇头：“暂时无法确定。但我在周槐住处发现了这个。“他取出一块残缺的玉佩，上面刻着半个“陆“字，“这是我家族的信物。十五年前那晚，凶手带走了一块类似的玉佩。“
沈锦瑟接过玉佩，只觉得入手冰凉刺骨。周槐与陆昭的血仇，沈万川的背叛，太子党的伏击...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危险的网，而她和萧珩正站在这张网的中央。
“先不要打草惊蛇。“她沉思片刻后道，“当务之急是补上那两万石粮食的缺口。备马，我要亲自去见萧珩。“
三皇子府邸的书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萧珩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曹德海这个老匹夫！竟敢对军粮下手！“
沈锦瑟冷眼旁观他的愤怒表演，心中却冷静地评估着：这是真情流露，还是刻意伪装？她不动声色地试探：“殿下，周槐近日可有异常？“
萧珩的愤怒突然一滞，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警惕：“周先生？他近日在为我联络几位边关旧部...沈小姐为何突然问起他？“
这个细微的反应没有逃过沈锦瑟的眼睛。她的心沉了下去——萧珩可能早已知情，甚至...这一切本就是他与太子党设下的局？
“随口一问罢了。“沈锦瑟移开视线，声音平静如常，“当务之急是如何补上这两万石的缺口。殿下在兵部可有可靠之人能暂缓交粮期限？“
萧珩眉头紧锁：“程勉已经尽力周旋，但太子党盯得紧，最多只能宽限三日。“他忽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联姻。“萧珩直视沈锦瑟的眼睛，“镇守宣府的杨老将军是我旧部，他有个嫡孙正当婚龄。若沈家能与杨家结亲，老将军自会想办法从军中存粮中暂借...“
沈锦瑟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萧珩这话看似是为解燃眉之急，实则是在暗示——商贾之女想要跻身权力圈子，联姻是最快捷的途径。在他眼中，她沈锦瑟、整个沈家，终究只是可以随意交易的工具！
“殿下好意，锦瑟心领了。“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冷硬，“但沈家女儿，从不为利益出嫁。“
萧珩似乎意识到自己再次失言，急忙解释：“沈小姐误会了，我只是...“
“粮草的事，我自有办法。“沈锦瑟打断他，起身行礼，“时辰不早，锦瑟告退。“
走出三皇子府邸，沈锦瑟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已被指甲掐出了四个月牙形的血痕。夜风拂过脸颊，带来一丝凉意，她才惊觉自己竟流了泪。
“小姐...“一直守在门外的陆昭递上一方素帕。
沈锦瑟没有接，只是仰头望向漆黑的夜空。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清醒——萧珩永远不会真正尊重沈家，就像朝廷永远不会真正尊重商贾。要想改变沈家的命运，依附权贵不是出路，真正的出路是...
“陆昭，“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决绝，“我们手上有多少盐铁储备？“
陆昭略微思索：“盐引可兑现盐约五万引，生铁约三万斤。“
“好。“沈锦瑟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明日一早，放出消息，沈家将以市价七成抛售所有盐铁储备。“
陆昭瞳孔微缩：“这会冲击官盐官铁的价格...“
“正是要冲击。“沈锦瑟冷笑，“太子党掌控的几大官仓，囤积的不正是盐铁吗？“
陆昭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这是一场针对太子党财源的经济绞杀战。沈家宁愿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
“还有，“沈锦瑟继续道，“派人去查周槐的底细，越详细越好。特别是他与曹德海的关系。“
陆昭点头领命，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回府的马车上，沈锦瑟疲惫地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这一夜的变故太多，二叔的背叛，萧珩的轻蔑，周槐的双面身份...每一条线索都像毒蛇般缠绕在她心头。
马车突然一个颠簸，沈锦瑟身体前倾，眼看就要撞上车壁。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拦在她身前，稳稳地扶住了她。
“小心。“陆昭的声音近在咫尺。
沈锦瑟睁开眼，发现陆昭不知何时已从车辕进入车厢，此刻单膝跪在她面前，手臂还保持着保护的姿势。两人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气息，能看到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关切。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陆昭率先移开视线，迅速退回原位，又恢复了那副沉默护卫的模样。
但沈锦瑟的心却无法平静了。在这个充满算计与背叛的夜晚，唯有眼前这个男人的忠诚从未动摇。她突然很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如此守护沈家，守护...她。但最终，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
马车驶过寂静的长街，车轮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如同命运的鼓点，敲响着一场更大风暴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