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永远追不上时代的浪潮。
这天下午,废品站的高音喇叭里,激昂的革命歌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和一道肃杀的男声。
“全体人员,仓库前集合!开会!”
空气像是被瞬间抽干了。
夏末的毒日头烤着大地,仓库里闷得像个蒸笼。所有人都被赶到一堆废铁前,革委会的刘干事拿着份《红旗》杂志,面无表情地念着社论。工人们坐得东倒西歪,汗水混着铁锈味,熏得人头昏脑涨。
庄若薇缩在最角落,用刘海遮住眼睛。她的心思根本不在那些嗡嗡作响的口号上,全在那套被她涂成鬼样子的黄花梨家具上。
瘸腿李。她必须找到那个男人。用什么去交换他的手艺?
懒散的气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畏惧和一丝病态的好奇。
王大军的三角眼瞬间亮了,第一个蹦起来。“刘干事,这活儿我来监督!保证完成任务!”
刘干事满意地点头,派了王大军几人看管。他又扫视一圈,点了几个手脚快的工人负责搬运拆解。
“庄若薇,你也去!”
庄若薇的心沉了一下,站起身。
“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王大军叉着腰,唾沫星子乱飞,“谁敢私藏这些就是我们的敌人!”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钉子,故意在庄若薇脸上一刮而过。
麻袋被拖进纸品处理区,绳子解开,一捆捆泛黄的书籍和稿纸倾泻而出。陈旧的墨香混合着霉味,扑面而来。
庄若薇的任务,是把捆好的书稿解开,扔上传送带。那条带子的尽头,是冒着浑浊蒸汽的化浆池。她面无表情地干活,眼睛不去看那些封面,怕惹祸上身。
突然,一捆绳子断了的稿纸散开,几张信笺飘落在她脚边。
她弯腰去捡。
当指尖触到那发脆的纸张时,她整个人像是被电流狠狠地击中。
那不是印刷体。
是一种瘦硬挺拔、风骨自在的毛笔字。笔锋间的傲骨与学识,隔着几十年的尘埃,依旧力透纸背。她的目光被死死吸住,落在一封信笺的末尾。
落款处,三个字,像三道惊雷劈入她死寂的精神世界,震得她灵魂都为之颤栗!
她的血液瞬间凝固,呼吸停滞,耳朵里嗡的一声,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那不是一个名字,那是一个时代的文化脊梁,是近代史学界一座巍峨的丰碑!
这不是垃圾!这是一批从未面世、足以改写近代史研究某些篇章的无价之宝!
她的心,狂跳到几乎要冲出胸膛。
再过几分钟,这些浸透了一个时代文化精魂的国宝,就要变成一滩污泥。
不行!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火种掉进枯草,瞬间燎原。不,那不是念头,是一种本能,一种刻在骨子里的责任感在尖叫。
她要救下它们!
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王大军的眼睛像鹰一样在四周逡巡。这比偷运黄花梨危险一万倍,这罪名,能把人直接打进十八层地狱!
冷静!她逼着自己冷静。
她若无其事地将那几张信笺归拢,放回那堆手稿中,继续机械地工作。但她的余光,却在飞速扫描整个仓库。
机会在午休哨声响起时来了。
工人们三三两两散去吃饭。王大军和几个看管的人也聚在阴凉处,一边啃着窝头,一边吹嘘自己的革命警惕性。
庄若薇故意磨蹭到最后,捂着肚子,对一个相熟的女工说吃坏了东西,想歇会儿。
她的目光锁定在角落里另一堆无人问津的废旧报纸上。
就是它了。
她飞快地走过去,抽出厚厚一叠,用惊人的速度揉搓、折叠,伪造出与那捆手稿相近的体积和形状。她甚至用手腕上的汗水,在报纸边缘浸出了一圈相似的潮湿印记。
她抱着这捆假货,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撞击。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走向那堆“垃圾”,假装在整理。王大军他们正在高谈阔论,没人注意她。
就是现在!
她用最快的速度将手稿抽出,塞进自己宽大的衣袖,再将伪造的报纸捆塞了进去。整个过程不到三秒!
然而,天不遂人愿!
她的指尖因为紧张而变得冰冷僵硬,那叠薄薄的手稿在塞进袖口时,竟被一根脱线的线头勾住,露出了一个微小的、带着墨迹的角!
“庄若薇!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磨蹭半天还不去吃饭!”
王大军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身后炸响。
庄若薇的魂都快吓飞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已经做出了最原始、也是最正确的反应。
她脚下“一崴”,整个人不是摔倒,而是用尽全力、以一种自我牺牲的姿态,直直地朝前扑去!
她用身体死死护住藏着东西的左臂,右手和双膝则重重地砸在混着碎石渣的水泥地上!
“嘶——”剧痛传来,她几乎要晕厥过去。
“王……王组长……”她撑着地,狼狈地回头,声音因为剧痛而颤抖,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慌失措,“你……你突然一喊,吓我一跳。”
王大军狐疑地盯着她。她的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全是冷汗,膝盖的裤子也磨破了,渗出殷红的血丝。他低头看了看被她扑得更乱的纸堆,嫌恶地“哼”了一声。
“废物!连路都走不稳!赶紧滚去吃饭!”
庄若薇挣扎着爬起来,连声道歉,一瘸一拐地、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她没有回宿舍。
她绕到废品站最偏僻的角落,那里堆着一堆生锈的报废机器。她找到一个被人遗忘的铁皮工具箱,用一块石头撬开烂锁,将油布包裹的手稿塞进了最深处,又用一堆废零件盖上。
做完这一切,她靠在冰冷的机器上,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然而,她低估了王大军那条疯狗的执念。自从上次“破柜子”事件,他就觉得庄若薇这女人透着一股邪性,一个败家娘们,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和镇定?刚才那一摔,太刻意了!
下午刚上班,刘干事就带着王大军和两个同志,铁青着脸,径直走向正在分拣废铜烂铁的庄若薇。
整个工区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刀子一样,齐刷刷地钉在她身上。
“庄若薇同志。”刘干事的声音像冰,“有人举报你私藏xx刊物。请你配合检查!”
王大军站在刘干事身后,三角眼里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凶光,添油加醋道:“刘干事,我亲眼看见她中午在那堆毒草旁边鬼鬼祟祟,还故意摔了一跤,肯定是在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