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青望着满地狼藉的书房，心跳如擂鼓。墨汁在云锦地毯上晕开狰狞的痕迹，奏折散落各处，有几本甚至被她慌乱中踩出了褶皱。她蹲下身，指尖颤抖着去捡那些奏折，可朱批的字迹早已被墨渍晕染得模糊不清。
“完了完了...“她咬着下唇，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忽然又直起身子，自我安慰般喃喃：“迦蓝答应不说出去的...只要、只要在天君回来前收拾好...“
她手忙脚乱地开始整理，先是试图用衣袖去擦案几上的墨迹，结果反而将污渍抹得更开。又想起人间时见过的法子，倒了茶水去冲洗，谁知仙界的墨遇水不化，反倒把茶渍也留在了上面。
“怎么会这样...“她急得眼眶发红，又去拾掇那些奏折。可无论她怎么抚平，纸张上的折痕依旧倔强地存在着。最要命的是那方被打碎的砚台——即便她将碎片拼回原样，裂缝依旧清晰可见。
越青颓然地跌坐在地上，裙摆沾满了墨渍也浑然不觉。她环顾四周，忽然觉得这书房大得可怕，每一处狼藉都在无声地控诉着她的莽撞。窗外的仙雾渐渐染上暮色，她知道时间不多了。
“再试一次...“她深吸一口气，强撑着站起来。这次她变出一把云帚，想要施法清理，可仙力刚触及墨渍，反而“嗤“地一声冒出一缕青烟，把地毯烧出个小洞。
“啊！“她惊呼一声，连忙捂住嘴。这下可好，罪状又多了一条。疲惫和绝望终于击垮了她，她踉跄着跌进云浚的座椅里。沉香木的椅背还残留着那人身上的冷香，莫名让她想起瑶池初见时，他转身离去的背影。
不知是太累还是这气息太令人安心，越青的眼皮渐渐沉重。朦胧中，她似乎听见有人轻叹：“还是这般莽撞...“想要睁眼，却像被梦魇住一般动弹不得。最后的意识里，她感觉有微凉的手指拂过她的额发，带着她熟悉又陌生的温度。
夜明珠的光晕里，少女蜷缩在宽大的座椅中睡得正熟，脸上还沾着一点墨渍。而书房还是那般狼藉，只有案几上多了一幅画——画中的天君负手而立，眉眼温柔得不像话。
漫长的黑夜终于褪去，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越青睁开了眼睛，不敢想象天君会如何震怒的她，趁着迦蓝没醒，奔出了这云顶书房。云浚踏着晨露回到书房，微凉的雾气沾湿了他的衣袂，却在推开门扉的瞬间凝固——他素来整洁的书房竟一片狼藉，案几倾倒，墨砚碎裂，奏折散落一地。
“迦蓝？“他声音里带着三万年都不曾有过的急促。
迦蓝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衣冠都来不及整理整齐。自从上古之战后，他就再没听过天君这般失态的语气：“天君恕罪！“
云浚广袖下的手指微微蜷缩，强自压下心头波澜：“这是怎么回事？“声音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只是尾音仍有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迦蓝额角沁出冷汗，心里把那个惹祸的小仙骂了千百遍。这下可好，她自己作死，可怨不得别人了：“回禀天君，小仙这就去查问昨夜值守的仙侍...“
话音未落，云浚已掐起回溯诀。刹那间，昨夜种种如流水般在他眼前展开——那个熟悉的身影如何笨拙地打翻砚台，慌乱中弄乱奏折，最后精疲力竭地蜷在他的座椅上睡去。晨光熹微时，她还揉着眼睛，若无其事地溜了出去，甚至顺手带走了案上一块松烟墨。
迦蓝只见天君神色变幻，从震惊到愠怒，最后竟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向来冷峻的眉眼间，似乎闪过一丝迦蓝三万年都未曾见过的...温柔？
“罢了。“云浚拂袖转身，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传本君口谕，今日起，越青专职侍奉书房。“
迦蓝目瞪口呆地看着天君走向书案，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幅未干的画像——画中人眉眼如画，赫然是云浚自己的模样。
越青正坐在瑶池边的石阶上，两腿悠闲地晃荡着，手里捧着一根水灵灵的“萝卜“，啃得正欢。晨光洒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迦蓝急匆匆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他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小仙啊——不，现在该叫你一声'大仙'了！天君在书房大发雷霆，你还有闲心在这儿......“话说到一半，他突然瞪大眼睛，“你、你在吃什么？“
越青不慌不忙地又咬了一口，清脆的“咔嚓“声在清晨格外响亮：“生气就生气呗，他哪天不对我板着脸？“她晃了晃手中的“萝卜“，“总得让我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挨训不是？“
“神、神仙吃什么东西啊！“迦蓝急得直跺脚，“我们都是餐风饮露，吸食天地清气......“
“那多没意思。“越青撇撇嘴，又咬了一大口，“我饿得慌，就随便找了个园子......“她指了指不远处云雾缭绕的药圃，“喏，就那儿拔的。“
迦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脸色“唰“地变白了。他颤抖着指着越青手中的“萝卜“：“那、那是昆仑山参！三千年才长一株，专门给天君天后泡茶用的！你、你......“他捂着胸口，差点背过气去。
越青闻言一愣，低头看了看手中被啃得只剩半截的“萝卜“。这参通体晶莹如玉，断面还泛着淡淡的金光，确实不像寻常萝卜。她讪讪地笑了笑：“我说怎么这么甜......“
“别吃了！快、快跟我去见天君！“他拽着越青的袖子就要走，突然又想起什么，惊恐地回头看了眼药圃，“等等，你该不会就拔了这一株吧？“
越青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当然不是啊。“她指了指药圃边上几个新翻的土坑，“我看那儿还有好几株长得差不多的，就都......“
迦蓝眼前一黑，差点栽进瑶池里。他颤巍巍地数了数土坑：“一、二、三......你把今年新进贡的五株昆仑山参全吃了？！“
越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个......我现在吐出来还来得及吗？“
迦蓝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走吧，去见天君。“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记得把参须也带上，说不定......还能泡一壶茶。“
越青拍拍衣裙上的泥土，小声嘀咕：“早知道这么金贵，我就细嚼慢咽了......“
晨光透过云窗洒进书房时，越青被迦蓝半拖半拽地带到了云浚面前。她手里还攥着半截没啃完的“萝卜“，嘴角沾着些许晶莹的汁液。
“天君，小仙带到了。“迦蓝躬身行礼，悄悄拽了拽越青的衣袖。
越青却恍若未觉。她怔怔望着云浚——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那清冷如玉的侧脸在光影中格外分明。不知是昆仑山参的药效发作，还是被这容颜所慑，她忽然觉得头晕目眩，眼前泛起一片朦胧的光晕。
“天...君...“她声音轻得像是梦呓。
云浚正垂眸整理案上奏折，闻言抬首，却未注意到她的异样：“这里怎么回事？“他指了指满地狼藉，语气平静得听不出喜怒。
越青眨了眨迷蒙的双眼，不假思索道：“有妖怪闯进来了...“话一出口就觉得荒唐，可脑袋昏沉得想不出更好的说辞。
出乎意料的是，云浚竟没有拆穿她的胡言乱语。他放下手中朱笔，目光在她身上轻轻扫过：“受伤没有？“
这突如其来的关怀让越青一时语塞。她下意识摇头，却因动作太大而踉跄了一下，连忙扶住身旁的书架。迦蓝在一旁急得直瞪眼，却不敢插话。
“既然无事，“云浚的声音忽然柔和了几分，“便来帮忙收拾吧。“
越青呆住了。迦蓝更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这三万年来，何曾见过天君对谁这般宽容？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迦蓝先反应过来，扯着越青的袖子去拾掇散落的奏折。
云浚注意到越青始终用一只手收拾，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什么：“手里拿的什么？“
“啊？“越青如梦初醒，举起那半截“萝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园子里拔的...我有点饿...“
云浚这才看清她手中的物件，瞳孔微微一缩：“昆仑山参？“他快步走近，“你吃了多少？“
越青以为他要讨要，犹豫着递过去：“就半根...你要尝尝吗？“话虽这么说，手指却不自觉地往回缩了缩，“要不...我待会儿去给你拔个新的？这个...我实在饿得慌...“
话音未落，她已三两口将剩下的山参吞了下去。当时的场景，迦蓝记了好多年，这是第一个跟天君抢东西的人，还是个刚上来的小仙。
云浚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越青脸上，除了双颊绯红、眼神迷离外，竟无其他异常，或许那萝卜好像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个作用。
“天君恕罪！“迦蓝见云浚沉默不语，慌忙跪下，“小仙这就去重新准备...“
云浚抬手制止，目光仍停留在越青身上：“不必了。“他顿了顿，忽然问道，“可还饿？“
越青迷迷糊糊地点头，完全没注意到迦蓝惊恐的表情。她只觉得天君今日格外好看，那清冷的眉眼像是化开了万年寒冰，看得她心头暖融融的。
“迦蓝，“云浚转身走向书案，“去取些点心来。“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要...管够的那种。“
迦蓝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看了越青一眼——这小仙，怕是要在九重天掀起一场风波了。
云浚眸光微动，又追问道：“你当真不会还原法术？“
越青耳尖微红，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我...我确实不会这些。“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细若蚊吟。
“这倒奇了。“云浚眉峰轻蹙，“青城山乃三十六洞天之一，门下弟子怎会...“话到一半忽觉失言，急忙收住话头。
越青抬起水润的眸子，带着几分天真：“说来也怪，那日我在山间小憩，梦见一条金龙盘旋云端，说要见我...“她歪着头回忆，“醒来时，便已在瑶池边上了。“说罢还自顾自地点点头，似乎觉得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云浚闻言，广袖下的手指微微一颤。他别过脸去，心中暗忖：即便是我以金龙之形引你登仙，也不该连最基本的法术都...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懊恼。
“罢了。“他拂袖转身，“你且慢慢收拾。“话音未落，眼角余光却瞥见越青正手忙脚乱地藏起一卷画轴。
“这是何物？“云浚指尖轻挑，那画轴便凌空飞入他手中。展开一看，竟是自己执笔批阅的侧影——墨色勾勒的轮廓清峻如松，连眉宇间那抹惯常的冷意都描摹得惟妙惟肖。
画上未干的墨迹还泛着微光，云浚的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画得...甚好。“他将画轴轻轻卷起，递还时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越青的手背，“收着吧。“
越青怔怔接过，方才还紧绷的小脸瞬间绽开笑颜。她低头抿嘴偷笑，眼角弯成了月牙：“我很快就能收拾妥当的！“
待云浚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迦蓝立刻甩开手中的抹布：“我突然想起还要去南天门当值！“说罢一溜烟跑了，留下越青独自对着满地狼藉吐了吐舌头。
窗外，一片梧桐叶飘落在砚台上，恰似三万年前落在她嫁衣上的那一枚。越青只觉得浑身疲累，闷热难当，头晕目眩。坚持了一会儿，终究抵不过困意，倒在书桌后的竹椅上沉沉睡去。云浚等了一时三刻返回书房，正欲发作，却见越青蜷缩在椅上酣睡的模样，心头顿时柔软下来。
他轻步走近，将越青抱起，发现她怀中仍紧攥着那幅自己的画像，心中怜爱更甚。云浚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雕花木床上——这张他从凡间特意搬来的床榻，连同整个居所的布置，都是为了等她归来而精心准备的。
越青睡得极沉，云浚为她拂开额前碎发时，她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云浚一惊，正要退开，越青却攥住了他的衣袖：“别走...我好难受...体内像有团火在烧...“
这时云浚才察觉异样。她并非没有发作，而是因灵力低微已经晕厥过一次。那昆仑山参本是进贡天君的天材地宝，生食过量便会催情，其性烈非常，连上神都不敢轻易尝试。这小丫头竟整根吞下...
云浚陷入挣扎。他渴望与她再续前缘，为此不惜强行助她飞升。但此刻越青神志不清，即便发生什么她也无从记得——这绝非他想要的结果。然而面对她迷离的眼神和声声哀求，他终究妥协：“即便...你明日不记得，也无妨。只要我记得，只要我能护你周全，再不让你重蹈三万年前的覆辙。“
云浚虽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却也不断为她渡送灵力，直至后半夜才化解大半药性。待越青终于安稳睡去，他回到书房收拾。当还原景象中浮现出越青对着画像的种种情态时，他唇角不自觉扬起笑意。原来这三万年的光阴，从未磨灭她心中的情意。
越青昏睡了一整日，仍不见醒来。云浚坐在床边，指尖轻轻抚过她的额头，触到一片滚烫。他眉头微蹙，低声道：“怎会高热不退？”他当即抱起她，化作一道流光直往医神殿去。医神见天君亲临，连忙行礼，待诊过越青的脉象后，神色骤然凝重：“天君，她染了瘟疫。”
云浚眸光一沉：“她已飞升成仙，凡间疫病怎会侵扰她？”
医神摇头：“小神亦觉蹊跷。但若仙子染疫，恐怕她飞升前所在的凡间，也已瘟疫横行。仙子只需在三清池净化几日便可痊愈，可人间……”
云浚眸色微冷，当即道：“你即刻下凡，查明疫源，救治凡人。”
“小神遵命。”医神躬身退下。
云浚垂眸看向怀中昏睡的越青，指节微微收紧，随即带她飞往三十三天。三清池水氤氲着纯净的灵力，他抱着她踏入池中，任由清冽的仙水涤荡她体内的浊气。越青昏沉两日，终于悠悠转醒。她浑身酸软，意识朦胧间，只觉自己靠在一人怀中，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冷香。她微微仰头，正对上云浚低垂的眸光。
“天君……我怎么了？”她嗓音微哑，带着几分娇弱。
云浚指尖轻抚过她的发丝，淡淡道：“只是初登仙阶，有些不适应。”
“嗯……”她无意识地轻哼一声，脸颊在他胸前蹭了蹭。
这一声软糯的鼻音，竟让云浚心口一颤。前夜的缠绵画面骤然浮现，他呼吸微滞，喉结滚动，却很快压下杂念，嗓音微哑道：“别乱动。”
越青却似故意般，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嘟囔道：“这池水冷冰冰的，不舒服……”
云浚闭了闭眼，握紧的指节泛白，终是低声道：“那便回去。”
“可我没带衣裳……”她小声抱怨。
“无妨。”他嗓音微沉，抬手召来一件云纹披风，将她裹紧，横抱而起。
刚踏出三清池，迎面便见一道清瘦身影立于云雾间。那人虽身形单薄，却自带一股凛然风骨，见云浚现身，当即俯身行礼：“天君。”
云浚抬眸，认出对方：“璃光君？”
璃光微微一笑：“小神不知天君在此，冒昧打扰，望天君恕罪。”
云浚颔首：“你身上有伤，先疗伤，改日再叙。”
“多谢天君。”璃光垂眸，目光却不经意掠过云浚怀中的女子。
越青亦抬眸望去，四目相对的刹那，她心头莫名一跳。雨打梨花深闭门，一眼定了来生，一笑遣了寂寞。
待璃光离去，越青才小声问道：“他是谁？”
云浚淡淡道：“青丘狐帝之子，璃光，即将继位。”
“他为何受伤？”
“他会来告诉我。”
越青眨了眨眼，忽然仰头望着他，眸中带着几分好奇：“天君，你多大了？”
云浚脚步微顿。
六万年光阴，于他而言不过弹指一挥。可此刻被她一问，那些漫长的孤寂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垂眸看她，嗓音低沉：“自出生起，已有六万年了。”
越青怔了怔，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他的衣襟：“六万年……神仙的日子，都是怎么过的？你……寂寞吗？”
云浚没有回答，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