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廿二,月如弓弦。
淡而薄的月光自窗棂漏下,落在榻上少女苍白静谧的面容上。她呼吸极轻极缓,仿若坠在幽深梦境中,不曾挣脱。
忽而,唇瓣轻启,极轻极淡地逸出两个字:“守护……”
她眉心轻蹙,竭力想睁开眼,却觉得眼睑如覆重纱,沉得分毫难启。视野之中,朦胧迷乱,唯有耳畔那些声音时隐时现,轻得似有似无:
“还未醒……”
“整整七日了……”
“菩萨保佑……”
那些声音飘渺遥远,像是梦境深处的一缕轻烟,转瞬便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心底微一颤栗,她恍惚间升起一个模糊的念头:“我是谁?”
念头刚起,一阵冰凉便自心尖扩散开来,随即那些遥远而清晰的场景骤然涌入脑海:冰冷的病房、无尽的孤独、永远等不来的那人……
胸口一阵尖锐的痛楚猛地袭来,像是溺水的人被重重按入深渊,呼吸顿时堵住。
就在她陷入无尽惊惶之时,忽有一道温和的声音自黑暗深处传来,语调平静而坚定:
“放心吧,阳儿一定会没事的。”
这声音犹如春日溪水轻缓地流过心底,一点一点地抚平了纷乱与恐惧。她的眉宇稍稍舒展开,长长的睫羽微微一颤,旋即又坠回温柔而深沉的梦境里去。
屋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声刺耳的咳嗽。
孤寒鑿斜倚门框,摇着一柄残破的蒲扇,神情似笑非笑,半眯着眼往屋里瞥了一圈,目光最终懒懒地落到伊芷兰脸上,叹口气道:
“芷兰啊,瞧你这日子过的……原本我这多嘴是遭人嫌的,可灵阳这孩子老这么躺着,你家可不就少了顶梁柱么?唉,可怜见的,将来的苦日子怕是有的熬了。”
他话说得慢悠悠,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叹息声,听似关切,语气里却藏着挥之不去的讥讽。
钟二叔闻言额角青筋骤起,猛地站起来指着门口怒喝道:“孤寒鑿,你可还有点良心?”
孤寒鑿立刻睁大了眼睛,装出一副又惊又冤的神色,连连摆手:“哎哟钟二,你这话怎么说的?我这不就好心给你们提个醒么,咋还成我的不是了?”他旋即转头瞅了瞅门外围观的人,摇头晃脑道,“行了行了,我是说错了话,以后大伙的事,我可真不敢掺和了,不然好心变成驴肝肺,到头还落个罪名,哪受得了啊?”
门口几个乡人互相看了一眼,顿时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话是不中听,可也不算没道理啊……”
“就是呢,都七天了,怕是真醒不过来了吧?”
钟二叔回头猛然一瞪眼,几人顿时噤了声,各自尴尬地转头看向别处。
孤寒鑿瞧见这情形,嘴角微微往上一挑,眼底的得意再藏不住,扇子摇得更缓了。他直起身子,悠悠踱步出门,临走前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不阴不阳地感叹了一句:
“人啊,命不好,认栽就是了,哪能总指望别人同情照顾呢?”
屋内静了一瞬,钟二叔攥紧的拳头青筋暴露,咬牙切齿地低骂:“老不修的东西,迟早有报应!”
伊芷兰只是轻轻一叹,抬起手揉了揉眉心,神色多了几分掩不住的疲惫,低声劝道:“钟大哥,别与他一般见识。这些时日,乡亲们的情意,我心里都记着呢。”
夜色愈发深浓,屋外虫鸣清浅起伏,烛火如豆,将妇人单薄的影子拖曳得细长而孤清。
伊芷兰坐在榻前,垂着眼睫,凝望着少女,低声喃喃:“阳儿,娘在这儿守着,等你睁开眼来……”
屋内沉寂,她的目光渐渐迷茫起来,心底压抑多日的焦虑与不安,开始浮出水面。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数日前,李仁德临走前温和的叮嘱:
“药方我会送到柳泉镇的药铺,你随时去取便可,银钱之事不必挂怀。”
彼时她心乱如麻,仓皇推辞:“李大夫,您已救过阳儿一次,这恩情怎敢再领?”
那人却只淡淡一笑,眼底波澜不兴:“与这孩子相遇,本是一个缘字,我不过顺缘而行罢了,你且安心便是。”
此刻,那个轻浅的“缘”字,如细细涓流,在她心间一次次地回响。原本积压于胸口的惊惶与无措,竟在这流转之间慢慢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点温柔的希冀。
“若当真是缘分……阳儿一定能渡过此劫……”
窗外虫声如低语浅唱,她悄然放松紧绷的肩背,眉间郁结的愁绪淡了些许。
烛光愈渐幽暗,忽而一晃,便彻底湮灭在黑暗之中。
她倚在榻前,沉沉睡去。梦境未稳,眉头微微蹙起,单薄的肩膀却依旧挺得笔直,仿佛连睡梦里也依然在固执地撑起什么,不敢真正放松下来
次日晨曦穿透窗纸,洒落屋内。
榻上的少女睫羽微颤,睁开双眼时,视线被陌生的黄泥墙充满。墙面粗粝斑驳,夹杂枯草茎,空气中飘着潮湿微霉的气味。她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抓紧被褥,掌心传来粗硬的触感,扎实得令她不安。
她试图坐起身来,但刚抬头,后脑猛然传来尖锐的疼痛,眼前瞬间泛起黑雾,她不得不僵硬地躺回原处,再不敢轻举妄动。
一阵短暂的茫然后,胸口涌起剧烈的慌乱:
“这是哪里?我为何会在这里?”
她闭上眼睛,拼命回忆那段清晰却遥远的记忆:病房惨白的灯光、生日夜寂静的等待,以及生命终结前那一瞬释然与平静……
“我不是已经……”
睁开眼睛,刺目的现实摆在眼前,陌生得令人惶恐。她下意识攥紧掌心,指甲陷入皮肤,疼痛尖锐而清晰。
“还活着?”
她颤抖着抬起手来,入目却是一截黝黑粗糙的手腕,掌心布满从未有过的厚茧。
她心头一慌,下意识地将手缩回,呼吸顿时紊乱起来,心跳越发急促:
“这不是我的身体……”
惊恐逐渐攀附上脊背,冰凉如蛇,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小心地环顾四周:
木架上放着几株已干枯的草药,窗外远远传来鸟雀清脆的鸣叫,一切真实得无可逃避。
她自幼生活在林家偏宅,熟悉的环境清雅精致,怎会有这样贫瘠的景象?
脑中忽然划过一道疑问:
“莫非……已经不在原来的世界了?”
这个念头如雷声划破阴云,令她整个人瞬间僵住。曾经固若金汤的世界观顷刻间摇摇欲坠,她从未想过自己会遭遇这般境况。
胸口像压了块巨石,她艰难地喘息着,意识深处忽然清晰地浮现一道苍老而严肃的声音:
“小月儿,五岁了,你可想清楚了?是安逸慵懒地过一生,还是踏上求学这条路?”
幼小的她抬起稚嫩的脸庞,毫无犹豫地望着老人:“太爷爷,我要读书。只要我足够努力,爸爸是不是就会回来?”
老人沉默半晌,低声叹息:“读书这条路,一旦踏上便无法回头。林家人世代如此,从不倚仗祖辈,只靠自己担当与坚持,你真的想清楚了?”
“月儿不怕,只要爸爸能回来,我什么都不怕。”
“小月儿,你要记住,这世上真正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轻舒出一口气,试图理顺纷乱的回忆。然而脑海中更清晰浮现的,却是临终前那场徒劳而执着的追问:
“李医生,爸爸……究竟是什么时候走的?”
“小雨走后半年,林渊也随她去了。在他们初识的那株法桐下,他抱着小雨留下的那本书,走得很安静。”
再次忆起这句话时,胸口又是一阵钝痛,她喉咙发紧:
那场从未停止过的执念,原来从一开始便只是一场徒劳无功的追逐。
“原来是这样……”
这时,耳边响起河面上少女清亮的声音:
“此后余生,由你来守护他们。”
她心口骤然一沉,颤抖着的手不由地按在胸口上,感受到这身体的心跳。
“守护?”
“我这样的人,一生从未真正被守护过,又如何能够去守护别人?”
此刻,妈妈日记中那些熟悉的字迹悄然浮现:
“世间的守护,从不是一方孤勇的付出与牺牲,而是当你内心生出想要守护的念头时,便蓦然察觉,自己也早已被另一份无言而细致的力量所守望着。这种彼此扶持、相互支撑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强大。”
心底有微弱却清晰的颤动漫开,她唇瓣轻颤,视线变得模糊。
“妈妈,你所说的强大,究竟应该是怎样的?”
就在此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响。一株青藤被晨风拂过,枝叶轻摆舒展,细弱却坚韧,生机勃勃地向上攀爬。
她凝望着窗外那株青藤,心底某个始终回避的角落,此刻一点点清晰明朗起来:
“原来,我从未真正强大过。”
那些曾经引以为傲的坚韧与洒脱,那些掩藏孤独与落寞的骄傲与从容,终究不过是害怕面对自己脆弱内心而筑起的虚妄防线。
真正令她恐惧的,从来不是陌生的世界与未知的艰险,而是心底那个始终怯于面对孤独、逃避现实的自己。
掌心传来细细的刺痛,将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她缓缓摊开手掌,指甲留下的红色印痕清晰可见。
她眼底的迷茫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静而清晰的坚定:
“既然上天给了我再次睁开双眼的机会,那么,这一次我绝不会辜负自己。”
窗外鸟鸣渐趋清晰,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林月的心跳也随之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两张稚嫩的小脸探了进来。
“姐姐醒了!”小蔓的声音里带着清脆的喜悦。
突然而至的声响令林月心头一震,身子下意识绷紧。后脑的伤口隐隐作痛,方才剧烈的疼痛还记忆犹新,她僵硬着不敢随意乱动,只谨慎地用余光扫向门口。
门边的小芸睁大了眼睛,鼻尖泛红,回头朝院中喊:“娘,姐姐醒过来了!”
话音未落,小蔓已奔到床边,毫不迟疑地握住她露在被外的手指,小脸满是紧张与关切:“姐姐,你还疼吗?”
林月面对眼前这张陌生而稚气的脸孔,胸口莫名压抑起来,喉间一片干涩,勉强发出一声含糊的“嗯……”。
她本能地想将手抽回,小蔓却握得更紧,带着一股难以抗拒的执拗,令她动作顿住,再难挣脱。
“姐姐定是口渴了。”小芸急忙倒来一杯水,手有些颤抖,杯中水溅出些许,洒在桌面,她立刻用袖口去擦。
伊芷兰这时已迈步入屋,在床边坐下,将林月的手包裹在掌心,低声问:“阳儿,你现在感觉怎样?”
林月目光落在眼前陈旧而泛黄的床帐一角,不自觉地回避着对方殷切的目光。心底沉甸甸的,一阵难以言说的慌乱涌上心头。她犹疑着,坦白与隐瞒的念头反复交织,想开口,却又迟疑难决。
伊芷兰托起她的后背,将她缓缓扶坐起来,林月的背贴上墙壁,身体却依旧僵直难舒。
“阳儿,喝口水润润嗓子吧。”伊芷兰将杯盏递到她唇边,小心地喂她喝下。
水中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林月没留意,一口喝得过急,呛得咳嗽连连。
伊芷兰连忙将手掌覆在她背上,一下一下安抚地拍着,柔声道:“慢点喝,娘在这儿,不急。”
咳意渐止,她一抬眼,便撞上妇人满是关切的目光,胸口猛然一缩,慌忙将视线移开,落在身前陌生的衣襟纹路上。
她记忆中也曾有过无数次被人照顾的时刻,可那些照顾总是客套又疏离,不过是履行职责般规矩的关怀,从未如眼前这般温和真切。这份陌生的亲近与温柔,令她难以招架,却也让她不忍心再推拒。
“姐姐,这是娘亲手熬的药,你趁热喝了吧。”小芸在旁细声说道。
林月微抿唇角,心底挣扎片刻后,终于轻声开口:“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话音方落,小蔓便立即凑近,神情认真又郑重:“姐姐别怕,我是你弟弟小蔓,什么事我都记得清楚,以后一点一点告诉你。”
小芸亦在一旁柔声附和:“姐姐莫急,我是你的妹妹小芸,以后日日都陪着你。”
伊芷兰没有多言,只抬起手,替她拨开额前凌乱的碎发,动作安静而自然。
林月没有作声,心底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酸涩、混乱又无措。
理智告诉她,应该坦白自己的身份,不该占据属于别人的温暖;可此刻,她竟真的疲惫了。
前世的她,总是谨慎而理智地活着,一遍遍提醒自己,纵然再乖巧懂事,也换不回真心的亲情与陪伴。后来,索性便封闭起自己的心,不再期待,也不再奢求。
可眼前这三个人却如此坦然简单,毫无保留地将关切与疼惜递到她面前,让她想要伸手接受,却又害怕那份真实会再次幻灭。
“来,阳儿,这药有些苦,慢慢喝。”伊芷兰端起药碗,舀起一勺送至她唇边,耐心地喂她服下。
林月安静地咽下药汁,苦涩的味道从舌尖滑过喉咙,却反而冲淡了心底那一团凌乱的纠结。
她低垂着眼,小心地在心里告诉自己:
“或许,这一次,就容许自己稍微任性一些,试着去接受眼前这一份温暖吧。”
过去许多年,她总是太过固执地独自承担一切,哪怕伤痕累累,也从不肯向任何人示弱。而这一刻,她终于愿意尝试卸下那些坚硬的防备,学着去相信,也试着去依靠。
她轻声开口:“娘,小芸,小蔓,谢谢你们……”
声音虽低,却带着浅淡的颤意,终于有了片刻真实的释然。
此时此刻,压在她心底经年累月的沉重终于开始一点一点消散,眼底浮起微薄的湿意,却已再无最初的尖锐与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