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斜斜切进调解室，落在清禾摊开的教案本上，粉笔灰在光柱里轻轻浮动。她指尖捏着支红笔，笔杆缠着浅蓝的棉线——那是她自己缠的，怕笔尖硌手。红笔悬在“离婚协议书“五个字上方迟迟未落，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棉线的纹路，像在数着这些年漏掉的时光。教案本边缘露出半页高中数学笔记，字迹娟秀如细柳，旁边有行遒劲的批注：“这道题用辅助线更简单——陈宇“，笔尖划过纸面的力度透过纸背，连带着清禾的心跳都慢了半拍。
对面的陈宇穿着白大褂，领口别着的钢笔帽反射着光，是清禾去年教师节把学生送的钢笔转赠他的，笔帽上刻着小小的“禾“字。他右手食指关节泛着淡红，是常年握手术刀留下的痕迹，此刻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的木纹，指腹蹭过一道浅浅的刻痕——那是清禾当年教他刻名字缩写时留下的。“我们从高中到现在，十五年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空气里的粉笔灰，“没吵过架，没红过脸，怎么突然就要签这个？“话落时，他喉结轻轻滚动，目光落在清禾缠着棉线的红笔上，那支笔，还是他大学时省吃俭用给她买的。
“您见过晨露里的禾苗吗？“清禾的红笔终于落下，却在“感情破裂“四个字旁边画了株小小的禾苗，笔尖顿了顿，墨点在纸上洇开如晨露。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微发颤地打开帆布包，蓝布包的系带打了个复杂的结，那是高中时陈宇教她的系法，说“这样东西不会掉出来“。层层打开后，洗得发白的高中校服露出边角，胸口的校徽已经氧化成浅铜色，却还能看清上面的字迹。“高三晚自习总停电，他把校服脱下来给我裹腿，自己穿着单衣做题。“她指尖抚过校服袖口的磨毛处，布料带着阳光晒过的温暖触感，“那时候他的白球鞋总沾着泥，却会把我的帆布鞋刷得雪白，晾在教室后窗的阳光下，鞋边还沾着洗衣粉的泡沫，风一吹就晃悠悠的，像刚抽芽的禾苗在风里摇。“说到这里，她忽然低头笑了，眼里却泛起水光，“现在他连我穿37码鞋都忘了，上次出差给我买的拖鞋，大了两个码。“
第一次去他们家时，楼道的声控灯坏了半盏，借着手机微光看清客厅墙上贴着的高中运动会海报，边角卷着毛边，被岁月熏得泛黄。清禾站在海报前，指尖轻轻点着角落：“他跑三千米时摔了跤，膝盖流着血还坚持跑完，我在终点给他递矿泉水，他手抖得拧不开瓶盖，却把最后半瓶给了我。“她转身指向旁边的置物架，玻璃罐里的糖纸在阳光下泛着彩光，“他知道我怕数学考试，每次考前都塞颗水果糖在我铅笔盒里，橘子味的最多，说'甜的能让人变聪明'。“她打开玻璃罐，一股淡淡的甜香飘出来，“你看这张糖纸，上面还有我的牙印，那时候总舍不得一下子吃完。“糖纸在指尖轻轻作响，“现在罐子里的糖纸还在，阳光照过来能看见上面的纹路，可他很久没给我买过糖了，就像田埂上的禾苗，忘了最初的雨露。“
异地恋的回忆藏在阳台角落的旧纸箱里，纸箱上贴着“小心轻放“的字条，字迹是陈宇的。清禾蹲下来翻找时，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是那台银色录音机。按下播放键的瞬间，电流声滋滋响起，紧接着传来年轻的男声：“清禾同学，今天讲《小王子》的故事......“背景里有宿舍的吵闹声，还有陈宇压低的笑声，“刚下晚自习，在楼道给你录的，风太大，可能有点吵。“她的指尖按在录音机的喇叭上，仿佛能摸到声音的温度，“那时候他省了三个月生活费买的录音机，说'见不到你的时候，就让声音陪你'。“录音机旁边堆着厚厚的信，最上面那封贴着六张邮票，信封角画着个简笔画医生，举着听诊器给星星看病，“他说每个星星都对应一个想念的人，我的那颗最亮，像清晨的露珠挂在禾苗上。“她抽出最厚的一封，信纸已经薄得透光，“这些信我翻来覆去看，信纸都磨出毛边了，折痕处能摸到浅浅的泪痕——那时候总看哭，觉得异地恋好难，可现在才知道，最难的是朝夕相处里的疏远。“
陈宇蹲在旁边帮忙整理，指尖忽然触到粗糙的毛线，从箱底掉出件针脚歪歪扭扭的围巾，藏蓝色的毛线，有几处明显的补针痕迹。他捏着围巾的指尖微微发颤，把围巾凑到鼻尖轻嗅，淡淡的樟脑味里，似乎还藏着当年的阳光香。“这是她给我织的第一条围巾，“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指尖抚过粗糙的针脚，“寄到时围巾缠成一团，附了张纸条说'拆了重织太费时间，你凑合用'，其实我知道她织到凌晨三点。“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着补充，“收到那天我在雪地里站了半小时，围巾裹着脖子，暖得像她在身边。“围巾里裹着的火车票滑落在地，他慌忙捡起，指腹反复蹭过座位号13和14，背面清禾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却依然能看清“下一站，我们一起走“。“这张票我一直带在身上，白大褂口袋磨出了印子，直到成为正式医生那天，才舍得收进箱子。“他低头看着车票，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我好像忘了，下一站该往哪里走。“
结婚初期的回忆留在教案本的夹页里，清禾翻开教案本时，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时光在低语。某页夹着的电影票根露出一角，是七年前的《星空》首映式，座位在最后一排。“他那天值完夜班就赶来，白大褂都没换，袖口还沾着消毒水的味道。“她指尖划过票根上的折痕，那道折痕是看完电影后，她小心翼翼折起来的，“电影放到一半他睡着了，头靠在我肩上，呼吸声比电影台词还轻，可手里一直攥着给我的星星发卡，发卡上镶着小小的水钻，像晨露落在禾叶上。“票根旁边的手写承诺已经泛黄，陈宇的字迹有力却温柔：“以后每个纪念日，都带你看星星，看一辈子，像守护禾苗一样守护你。“说这话时，她的眼眶亮闪闪的，像落了晨露在里面，“那天的星星真亮啊，亮得像他眼里的光，可现在他连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都忘了，去年只给我发了条'节日快乐'的微信。“
这些鲜活的回忆像散落的星子，在调解室的光影里重新亮起。清禾摩挲着高中校服的领口，那里还留着淡淡的皂角香，是当年陈宇给她洗衣服时用的牌子；陈宇捏着那张泛黄的火车票，指腹反复蹭过“下一站“三个字，忽然发现车票边缘有个小小的牙印，是清禾当年紧张时咬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这些旧物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中的粉笔灰和消毒水味渐渐交融，像他们曾经紧密相连的时光。
清禾忽然轻声说：“其实上周我去医院送教案，看见你在护士站吃泡面，手里攥着我给你绣的餐垫，边角都磨破了。“陈宇猛地抬头，眼里闪过惊讶，她继续说：“你总说忙，却记得把我织的围巾收在衣柜最上层；你说忘了纪念日，却在我教案本里夹着我爱吃的橘子糖。“她的红笔轻轻点在“离婚协议书“的空白处，画了颗小小的星星，“我们好像都把爱藏在了最深处，却忘了怎么拿出来。“
陈宇的指尖终于不再颤抖，他伸手想去碰清禾缠着棉线的红笔，指尖在半空停顿片刻，最终轻轻落在她的教案本上，正好遮住“离婚“两个字。“清禾，“他声音带着久违的温柔，像高中时给她讲题的语气，“我们能不能......重新画辅助线？就像这道数学题，可能绕了远路，但总能找到解法。“
阳光渐渐移到两人中间的桌面上，在旧校服、火车票和教案本上织成一张温暖的网。那些被日常忙碌蒙上的薄尘，在回忆的微风里轻轻扬起，又慢慢落下，露出底下依然温热的爱意。就像田埂上的禾苗，纵然经历风雨，只要记得彼此的晨露，总能重新抽出嫩芽，在时光里，并肩生长成最初期待的模样。调解室的安静里，红笔终于离开“离婚协议书“，在空白处画下了一道浅浅的弧线，像桥，也像未完待续的星光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