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宫城的朱墙飞檐被一片阴郁的浓雾罩住。在殿外披霜等候的朝臣中,似乎有人闲聊一句,说洛京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来得早些。
有人低声慨叹,许是诏狱冤屈太多,锦衣卫死得容易,冤魂如何安息?
旁边几人听到此话既不反驳,也不回应,只轻叹摇头。
不多时,今日的朝堂好像都有默契,言简意赅地回禀几件不痛不痒的事情后,戏台就很快到了康王手里。
赵庆瑨的回报做得有条不紊,自锦衣卫抗旨开始说起。
李魏荣当日抗旨时,拔刀指向传旨的御前侍卫。他认得这人出身名门,当时站在刀光之中仍是从容不迫,没有惧色。。
李魏荣反倒生出几分惜才之心:“狗皇帝……”他挥刀向上一挑,御前侍卫手中的圣旨一分为二,“往日宣旨不都是让阉狗来的么?今日倒知道疼惜了?可我替他忠心耿耿十年,他却凭几句耳旁风就要冤我弃我。”
他恨意汹涌,收回了绣春刀,惋惜地摇头道:“你是个有胆识的,可惜也是皇帝推出来替阉党去死的一颗弃子。回去告诉他,有些手段,我认,但我说过,此次那人不是锦衣卫弄死的,人不能忘恩负义之时还要倒打一耙,没这样的道理。”
深夜,李魏荣策反一群往日最得力的一群精锐,逃出京城,突破城门时还伤了京城巡防营的人。事情传回皇宫,这等同造反的连番举动让荣和帝雷霆大怒,下旨追截及缉拿留在京城的人,随后就气昏过去。
李魏荣乔装成商人途经莲花村要安顿,却因为一众锦衣卫实在惹眼,还带着一个蒙面女眷,气氛古怪,终于还是被村民觉察不对劲,打算去报官。
掩饰得再好,区区几个平头百姓的打算如何瞒得住这群杀神?
“莲花村至此遭遇屠杀,全村上下近百人口,只有母子二人逃出生天,儿臣已将人带回京城。”赵庆瑨刻意将带回来的母子放到最后说。
他忖度荣和帝连月来因李魏荣颜面扫尽,寝食不安,太医日日到跟前送药,此时听完这样的事情,应该会大为欣慰。
他在沉寂中微微抬眼望向台阶之上的荣和帝,不料心中一沉。
荣和帝只是点了点头,不见丝毫解决心头大患的情绪,甚至好像在沉思什么。
谢君乘跪在赵庆瑨身旁,和跟随追杀锦衣卫的时候一样,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安静地嵌在旁边当个装饰,由着康王发挥。
谢君乘此时感觉到旁边有个眼神压过来,他清了清嗓子,说:“皇上,康王殿下途遇莲花村母子二人,进一步坐实李魏荣之罪,实乃天道犹存,邪不压正。臣以为,此二人应受朝廷宽待,以彰皇上仁德。”
荣和帝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应得干脆,三言两语就将事情交代下去。
刘昆一直陪侍荣和帝身旁,此时奉上一盏茶。荣和帝不紧不慢地接过来,瞅了一眼刘昆,想起了近日听到的几桩琐事。
而赵庆瑨本想等荣和帝给个赞赏,再乘势而上,把江澜交出来,可荣和帝这态度和气氛显然不对,正要开口。
荣和帝往前稍倾身,目光自上而下压到谢君乘和赵庆瑨的身上:“朕听闻,你还留了个人?怎么一直还没带上来?”
赵庆瑨顿觉被人提着衣领往前拖了一步,立刻答道:“回父皇,儿臣已将人带来,此刻候于殿外,只等父皇示下,是否要传召?”
“那依你之见,此人留着有何用?”荣和帝缓缓问道。
荣和帝点的人是康王,谢君乘意识到,康王瞒得紧,昨天借口落脚京郊而不进城,结果还是让人抢先一步了。
话先从康王那里说,那完全可以看着荣和帝的态度决定怎么解释,可荣和帝先一步知道了这个事情,康王还拖一会儿没提。先后顺序一旦倒转,照皇帝的多疑性子看来,这不大不小的拖延就有欺瞒之嫌。
所有人都知道荣和帝要端掉锦衣卫的态度,李魏荣才死,康王此时悄悄留了这么个人物,是何用意?
不明内情的众人各有猜疑,大殿的气氛更微妙。
赵庆瑨意识到落于下风,解释道:“父皇,此人乃李魏荣养女,据儿臣查悉,她此前曾助李魏荣办案。儿臣认为,李魏荣固然死不足惜,但留下的冤假错案,有一些仍未明朗,若此人知晓内情,她对父皇对朝廷而言,也许值得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方才还一头雾水的众人霎时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一番。
竟是这个妖女!
有朝臣当即愤慨道:“皇上,臣以为不妥。此人认贼作父,为虎作伥,她若能折罪,那昔日锦衣卫刀下的冤魂何曾有过逃生之机?”
他一开口,台下就有数人随声应和,下跪陈情,让荣和帝严惩余孽,以正法纪。
赵庆瑨自觉在口舌之争中向来没有优势,可身旁的谢君乘还低着头不敢吭声,看来是被这场面吓住了,半个字指望不上。赵庆瑨在挣扎无用的须臾中开始思索,难不成羽林军里真有司礼监的内应,暗中泄露了消息?
可如今思考这问题也无济于事,人的确由他带回来,如今还讨不着好处,若风向无法挽回,来日言官的唾沫星子就能将他淹了!早知如此,当日在永州就应该绝此后患!
“传。”
荣和帝略过铺了一地的各色朝服,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刘昆点了点头,荣和帝便冷冷地扔了一个字出来。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两侧的人自觉退让。
江澜着一身素衣由侍卫押着缓步走入,微垂眼眸,穿过人群时像与尘世隔开的鬼魅,层层叠叠要将她撕碎的目光仿佛只是她眼中的脚下泥。
诸多惊诧和怨愤在见到她那一刻都情不自禁地瞳孔微缩,神情耐人寻味。
江澜站到谢君乘身旁,素白的衣衫好像携着冷风,而此时的谢君乘仍未收回他满眼的垂涎。
“民女江澜叩见皇上。”江澜下跪行礼。
刘昆不漏痕迹地打量一番,心里一阵凉意。这女子若不是蓄谋已久要反杀李魏荣,保不齐后来死在乱刀下的就是他刘昆。
李魏荣出逃前的深夜,时隔近两个月,刘昆至今历历在目。府邸上下这么多守卫,江澜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刘昆见到她那一刻,即使未曾谋面,却有强烈的直觉。
江澜用刀尖抵在刘昆的义子刘毅喉间,拿李魏荣的命和他做交易。她在言辞拉锯间说的是自己的命,稍有不慎就会被撕成碎片,竟冷静得像在闲谈。
刀尖轻轻划出一条血痕。刘昆彼时十指交叉握着,姿态从容不迫,心跳剧烈如鼓声。他和李魏荣分庭抗礼已久,李魏荣不敢光天化日地杀了他。但如今同为人人喊打的落水狗,还要相互残杀,事态就远不在自己的预料中。
“公公可别出尔反尔,我若见不到励安侯也来了,凭锦衣卫的本事一旦四散,天罗地网都很难拿得住。我义父可天天念着公公的关照,一群亡命徒疯起来要回头算账,公公连想都不敢想。”
刘昆从森冷的记忆中回神,清了清嗓子,替荣和帝发话:“你就是李魏荣的养女?”
“回公公的话,正是。”
赵庆瑨意识到事态不利,干脆把心一横将功劳让出几分,说:“父皇,儿臣追查锦衣卫行踪时,她曾设法留下行踪痕迹,儿臣和励安侯才得以尽快找到乱臣贼子,平息此案。儿臣有感于她的知错认罪之心,是以决定交由父皇裁决,请父皇明察。”
旁边一直没正经的励安侯终于反应过来的模样,说:“是是,皇上,她认罪态度诚恳,被打成重伤也没有反抗,可见她并非乱臣贼子一党,实乃受人胁迫。若非康王殿下仁厚,思虑周全,只怕她也成为亡魂了。”
江澜一直低头,荣和帝隔得远看不清楚,刘昆俯首低声道:“皇上,此女的确是伤病初愈的模样,小侯爷所言不假。”
荣和帝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只因为谢君乘养在宫里多年,荣和帝一想便知他在觊觎什么,只怕路上一直在“仁厚”的还不是康王。
江澜察觉到,明明这群人多的是要毁掉她的心思,可自打她一进来又忍着没发作。火候不够那就再加些。
站着这么多心中有鬼的人,总有急着出头的人会上钩。
“皇上,如殿下所言,民女昔日所为是受李魏荣威胁,为保性命只能听从,民女只是助他暗中查探问出实情,从未栽赃陷害,若有制造冤假错案之嫌皆因无知,请皇上明察。”
江澜从前从李魏荣那里知道,荣和帝对于李魏荣的一些查案手段并非全不知情,就好比她这个妖女的存在。但荣和帝一直没过问,摆明是个默许态度。
但他并非京城的权贵,行走于市井和朝堂中,而是在重重宫墙的保护里,能从李魏荣那里听回来的只有奸臣叛徒之说,不会知道江澜早就在洛京“享有盛名”。
可在曾对锦衣卫闻风丧胆的一众朝臣里,这番话无异于一把火。
“此话分明和当日李魏荣抗旨一样,抵赖不认。”有人出列质问道:“锦衣卫行事向来隐秘,不择手段,用过什么法子查案断案谁能得知?你这些理由实在牵强,如今也死无对证。谁还能作证你从未沾染?”
江澜正好跪直了,带着挑衅的目光冲这人而去,瞬间就直抵对方内心,唇角顿时勾起一瞬即逝的冷笑。
不出所料,这言之凿凿的人只是嘴硬,内里交织着怯懦和权欲。江澜从前在诏狱见过这种角儿,死到临头还大喊着一身傲骨。权欲给了他对生的妄念和对抗的勇气,他们总会越喊越大声,喊着所谓的“忠义之心”去掩饰恐惧。
有出头鸟,就会有借了胆量的第二人。
左都御史王济林位列群臣之首,沉声道:“皇上,此女先在叛贼手下隐藏多年,行踪和过往一概不明,事后又突然叛离锦衣卫换得求生机会,摇摆不定,城府极深,断不能留。”
王济林开了口,原先还在观望退缩的人顿时士气大涨,一同声讨锦衣卫的大逆不道,行事狂妄,用以印证江澜非死不可。
满堂朝臣几乎跪了一半,宁王赵庆瑜觉着风向稳妥才插一脚,忧心道:“父皇,此人诡异,皇兄和励安侯却将这般罪人留着还带回来,为她谋求生路,居心叵测啊。”
康王掩在朝服中的手开始出汗,群臣声讨如此,自己的人也不好出面成为眼中钉。江澜去鬼门关绕一圈才站到这里,难道就讨一个热闹的死吗?如今别说出面保她留她,挨着站都感觉自己也在挨骂。
无奈懊悔之际,赵庆瑨脑海中突然寒光一闪。悬崖勒马为时未晚,若当下及时转变立场,提议处死此人……
他撇了一眼谢君乘,不禁一怔,方才还一直对美人垂涎三尺的人,此刻却和江澜一样,被疾言厉色围着也一点不见着急,置身事外地沉着脸,平日印在脸上如影随形的浪荡丝毫不见。
这混账对江澜这么上心,现在还不吭声,到底是自信能保得住人,还是被这场面吓傻了?
台阶之下又让鲜艳的朝服铺满,一身白衣半绾长发的江澜跪在声讨之中,格格不入。荣和帝皱眉凝视那诡异又清丽的一抹素色,想起的李魏荣也曾这样,扛着唾骂和算计踽踽独行,为他揪出诸多不轨之心。
他回想刘昆日前所说,锦衣卫一经裁撤,朝臣皆是松一口气,再不担惊受怕,此女说到底本也不在锦衣卫之列,罪不至死。锦衣卫的冤孽账已经够多了,实在不必再添一笔。
如今看着台下声势,荣和帝终于回味过来,原来他们对天子麾下的人竟如此憎恨惧怕,怕到要赶尽杀绝。
李魏荣出逃,荣和帝当时面对山崩一样的弹劾与民怨,为了表态,就先下旨将留京受审且证据确凿的杀了一批,余下的羁押候审,连番举措已经足够笃定强势。
赵启突然有一股没由来的唇亡齿寒之感,心里想,他们如此斩草除根,连一个弱女子都不放过,其实恨的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