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忆柯越大越邪,这么些年竟让沐家众人渐渐将她遗忘,每每在闲谈中提起这个人的时候,只是唏嘘两句命格如此,便缄口不言,没多久,忆柯就搬来沐家的老家,也就是煌筌住了,不过她也没有在煌筌停顿多久,又找了别处落脚,一年之内行踪不定,想要见她一面,可不比见天王老子简单。
她身边也没有什么说得上的朋友,在这个圈子里,好像和每个人都有交集,可是仅仅停留在某条线之外,再深一些的,就无人知晓了。
溪老爷对忆柯的“凶名”也是听过些的,尽管知道的不是那么详细,但也清楚这是个不吉利的人,现在送拜帖来,为着沐家的面子自然不能拒绝,但打心底里觉得晦气。
姨娘惯会察言观色,现下见着溪老爷看了拜帖没说什么,便笑盈盈的起身前去相迎。
却只见着个天真烂漫的姑娘站在门口,她穿着鹅黄色的褂子,长得很讨喜,身后的丫鬟架着个人,天色太暗,她没有看清来人的面容。
姨娘先是一顿夸赞,然后把人带进门。
念念瞥了眼里面,见这出“拾葚异器”已经落了幕,便兴致缺缺的垂下眼帘,但想起主子的吩咐,还是不情不愿的迈腿进去了。
“夫人不必如此客气,我只是沐家姐姐的小妹,她来煌筌办事,顾不上我,便想让念念在贵府住上几天,实在是叨扰了。”
那姨娘被这声“夫人”叫得心花怒放,礼数周到的把人请进了府,念念随意转了一圈,在戏台前找了个位置坐下,说:“今夜客人多,夫人先去忙吧,我就在这里看戏,还请夫人替我向溪爷爷问声好。”
姨娘和她又客气了两句,才带着人下去了。
念念坐了会儿,新的一出戏又落幕了,她觉得不好看,侧头对后面跟着的丫鬟说:“去吧”。
新戏开始,戏台子的烛光有一瞬间落在丫鬟扶着的那个人身上,执渊看过去,便皱起了眉。
那人的半截手臂落在外面,光影下只见紫青一片,显然是遭受过虐打的,她走路跛着脚,半个身子都靠在丫鬟上,看起来虚弱得很。
她略微给念念行了礼,念念点头还礼,便由丫鬟扶着,径自去到了溪老爷面前。
只听“噗通”一声,那女子跪在溪老爷面前,泪如雨下,她掀开斗篷,露出姣好的面容,哽咽道:“爹爹……”
此言一出,满座宾客皆惊,溪老爷未曾防备,嗖的站起身。
溪小姐膝行两步,离老爷更近了些,她那张脸实在和溪老爷很像,只听她说:“爹爹,您不认得我了么?我是溪玥啊。”
溪老爷胡子都颤抖起来了,说:“你不是……你不是……”
溪玥一边哭一边解释:“爹爹和小娘说我克死了祖母,我也认了,这些年我被关在祠堂,也有好好思过,可如今母亲重病,才不得已逃了出来……”她忽然抓住溪老爷的衣袍下摆,说:“求爹爹让我见见母亲,就当是在最后的时日里,玥儿为母亲尽孝了。”
她言辞恳切,一张脸哭得梨花带雨,神色真诚不似作伪,无端的令人动容。
溪老爷指着她不说话,杏目圆睁,那姨娘在旁为溪老爷顺着气,柔声安抚。
半响后,溪老爷颓唐的坐回太师椅上,手杵着把手,按着额头。
姨娘忙对身边的亲信使眼色,来看戏的百姓神色各异,议论纷纷,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府里的丫鬟和小厮只能陪着笑脸,好言好说的把人请出门。
方才念念说好了这几日要住在府上,姨娘自然不好赶人,她亲昵的拉着念念的手,说了一阵子体恤的话,又安排下人去后院置办热水,笑着哄着让念念先睡下了。
念念虽不喜溪家老爷和姨娘,但也没有出言为难,现下宾客已经散了,经此一事,溪家短日内也不会再开戏。
她指尖绕着裙子上的飘带,勾起嘴角笑了笑——她有些小得意。毕竟主人可吩咐过,不要随意用术法插手人间事,她把溪玥带出来,轻轻松松就驱赶了来看戏的百姓,事办的好了,她自然高兴。
执渊坐在角楼上,自然把这一幕看得清楚,他抬起手,放出去整整一日的银虫终于带着消息飞回来了。
溪宅。
那只厉鬼就在溪宅。
可是离得那么近,执渊却未曾嗅到那厉鬼的气息,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厉鬼已经附到了别人的身上,而且伪装的极好。
他转过眼眸看着下面,心中思量着,是溪老爷,还是那姨娘,亦或是突然从祠堂跑出来的小姐溪玥?
今夜无雨,月也不是很明朗,倒是衬得这天高而深远,执渊伸手灭掉了煮茶的红泥小火炉,下了角楼。
***
溪宅的斜后方,忆柯落下最后一颗阵石,长长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垂落在胸前,那身红色的罩衣便是在黑暗中也显得夺目,她扶着侧旁的枯树起身,拿着绢帕就低低地咳嗽起来,活像是做了什么大事一样。
执渊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她身后,漆黑的眼珠盯着这个人,周身的寒气毫无遮掩。
忆柯咳完后就靠着枯树,侧身望过去,她用火石子点亮了放在地上的灯笼,抬着木质的手柄,整个人神色自然,毫无惧意,甚至还对着执渊微微一笑。
她歪着头,说:“夜黑风高的,能在这里遇上,可真巧啊。”
执渊像冰渣子一样蹦出几个字:“是挺巧的。”
忆柯慢条斯理的顺着袖子,仿佛没有感受到执渊放出来的敌意,认真解释到:“溪夫人病了,我略懂药理,便趁着前面热闹,那对……夫妇不注意,偷偷溜进去给夫人把了脉。”
执渊眯起眼睛,她在“夫妇”这个词前面停顿了一下,这让执渊有种错觉,她其实想说的是“奸夫淫妇”。
不过现下也纠结不了那么多了。
满汉全席就在他的面前,他真的……有种饿坏了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生出了扑过去,狠狠吸上口阴气再说话的冲动。
好在他还有理智,硬生生控制住自己。
显而易见,执渊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于是现下更加心烦意乱了。
可真是……要死了。
他收到厉鬼的消息就赶下来了,作为摆渡人,是不能放任它为祸人间,可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急着来找“食物”。
他扫过四周,不可避免的皱起眉。
此处可是溪宅位于“凶”的斜后方,要是溪宅有厉鬼,那么这里最有可能有阴气,就冲着这点,他才下楼径直来到这里。
可忆柯为什么会在此处?
他薄薄的眼皮漫不经心的垂着,他本不是话多的人,现下心里烧的慌,便忍不住刻薄忆柯几句:“姑娘这体质……夜半还是不要出门为好,免得招来些什么东西。”
忆柯轻轻的笑了笑,看上去没有分毫害怕的意思,还是那般轻声细语的:“正是因为生来体弱,才该多做些善事,积点福报,也好活得长久些。”
执渊凉凉的说:“那姑娘可要当心着些,莫要到时候福报没有积成,自己却先把命折了进去。”
忆柯理袖子的动作顿了顿,勉强提起了些兴趣,微微直起身,很真诚的回:“公子说的是,我会小心的。”
执渊愣了愣,噎了半响,才吐出一句话:“……我不是那个意思。”
忆柯提着灯笼,并不意外这番回答,她垂下眼眸,笑到:“我知道。”
她似乎有些冷,唇上不沾血的时候就显得极为苍白,整个人疲懒而倦怠,她的语气依旧温和:“天色不早了,家里还煮着药,这便先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执渊觉得这个人其实是想在这里多站一会儿的,或者说,是想和他多说说话,但她表现出来的东西却是截然相反,就像是……她在竭力掩饰着什么,还有点匆忙的意思。
煌筌到了夜晚,总是会起雾,执渊出来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在这“凶”位上,只见忆柯背后的那棵枯树竟已经有一半淹没在雾里了。
忆柯走了两步,又带着灯笼回眸,她那身裙子实在是红得惊人,黑色的头发光滑柔顺,在暖色的烛光下,有种别样的艳丽,按理来说,体弱多病的人是压不住这种颜色的,可她不是,那红色穿在身上,把浑身的病气冲淡了些,在闷热的煌筌也不显得烦燥,三分温和,七分妩媚,倒像是专门蛊惑人心的女鬼。
大雾遮住了她的面容,执渊只能看见她微微低头致意的动作,她的声音很轻,给人一种循循善诱的感觉:“毕竟是我的租客,叫姑娘可就显得生疏了,我无姓,名忆柯。”
……忆柯?
执渊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有些出神,待反应过来时,忆柯已经消失在了煌筌的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