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全从御书房退出来,这才敢抬手擦擦额角的汗。
伺候了陛下十二年,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胆大包天的宫女。
阖宫上下谁不知,皇后娘娘就是陛下的逆鳞。
提一个字,那都是要砍头的。
可谁也明白,陛下有多爱皇后娘娘,以至于,她的死,竟然让陛下产生了恨意。
爱之深,恨之切,痛苦的根源,催生了刻骨的情感。
王德全叹了口气,也有些唏嘘,皇后娘娘那般好的女子,怎么老天爷就是不肯给她一个好下场呢。
“王公公,已经行刑完毕了,这……”
小太监小跑着过来,王德全顺着小太监的视线看去。
台阶下,黎月已经疼晕了过去,晕倒前还在感慨,古代的杖刑真是要命。
不过还好,这板子没落到姬珩身上。
打她就打她吧,谁让她地狱开局。
“送去宫女房吧,找个机灵点儿的上药,陛下留她在身边儿伺候了。”
听到这话,小太监都愣住了。
这宫女说出那般大逆不道的话,陛下竟然放过她了?
王德全看出小太监的震惊,抬脚踹了他一下。
“还不快去?”
小太监回神,连连应下,弓着腰离开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黎月才睁开眼。
她趴在锦褥上,疼得龇牙咧嘴,心里把姬檀风翻来覆去骂了八百遍。
狗男人!下这么重的手。
就在这时,一个圆脸、眼神透着伶俐的小宫女端着温水进来,轻手轻脚地放在床边矮几上。
“小梨姐姐,你醒啦?可吓死我了。我是春桃,王公公吩咐我照看你几日。”
春桃年纪不大,话匣子却开得快。
“你胆子也太大了!敢那么跟陛下说话!不过……你真厉害,居然没死成!”
黎月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运气……运气好。”
要不是她那一通臭骂,成功将自己跟月娘扯上关系,姬檀风也不会留她。
他在乎月娘的所有,哪怕如今的黎月微不足道,他也不会动她。
因为只有黎月活着,才能证明月娘从未离开过他。
这个男人……
黎月叹了口气,不过,正好她可以趁这个机会,打听打听这十年来发生的事情。
她扭过头头,笑着试探:“春桃妹妹,我在浣衣局待的久了,很少出来,什么都不懂……陛下和太子殿下……他们一直这样吗?”
她刻意放低了声音,带着好奇和后怕。
春桃立刻紧张地看了看紧闭的殿门,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姐姐这话你可不能乱说,被人听到,要命的。”
“陛下和殿下自从皇后娘娘过世,便一直这样了。”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黎月从春桃带着唏嘘的讲述里,拼凑出了这十年地狱般的日子。
这也是她死后十年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先皇后去世次日,也是姬檀风登基的第二日。
他秘不发丧,却做了一件事,手段酷烈,至今仍是宫人噩梦。
那就是将构陷他母妃、参与灭其母族的朝臣勋贵及其党羽,几乎连根拔起,菜市口的血水冲刷了三天三夜。
他亲自监刑,眼睛都没眨一下。
从那以后,众臣整日战战兢兢,百姓直言暴君。
春桃说,宫中的老人都传,这些人,是陛下为先皇后挑选来殉葬的。
黄泉路上,有他们开道,皇后娘娘不会被恶鬼蚕食。
还说,要有人走一遍奈何桥,皇后娘娘才能找到去地府的路,重新转世投胎。
哪怕陛下不允许宫里宫外的谈论皇后娘娘,但大家都知道,陛下最爱皇后娘娘了。
姬檀风登基十年,后宫形同虚设。
曾有大臣谏言选秀,被他当庭打断腿扔了出去。
他寝殿里,只挂着先皇后的一幅画像。
画中人笑靥如花,与如今阴鸷的帝王形成诡异对比。
也只有在面对先皇后时,他才会有一点点人情味儿。
但随着岁月增长,姬檀风性情愈发阴晴不定,暴戾无常,一点小事就能引动雷霆之怒。
宫人稍有差池,轻则杖责,重则杖毙。
可他深夜常独自对着画像饮酒,醉后不是喃喃低语就是砸东西。
那压抑的呜咽和疯狂的嘶吼,听得守夜人毛骨悚然。
大家都说陛下早就疯了,若不是殿下还未长大成人,他怕是就要随着先皇后去了。
说完了姬檀风,春桃在谈起姬珩时,语气中满是怜悯。
太子姬珩从记事起,就活在“你出生那天克死了你母亲”的阴影下。
宫人的窃窃私语,某些心怀叵测之人的刻意引导,都成了他无法摆脱的原罪。
而姬檀风对这个儿子,要求严苛到近乎残忍。
功课、骑射、礼仪,稍有不如意便是重罚。
姬珩十岁,身上新伤叠旧伤已是常态。
他感受不到父亲的温情,只有审视、迁怒和一种扭曲的控制欲。
姬檀风看他的眼神,时而像看仇人,时而又带着一种仿佛透过他在看别人的复杂情绪。
他从姬檀风口中听到最多的话,便是,若非你母亲,朕绝不留你……
可在姬珩心中,父亲却是逼死母亲的元凶。
姬檀风冷漠严苛的态度,似乎都成了佐证。
小小的孩童从凤仪宫偷来一样东西。
将母亲留下的旧物视若性命,那是他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暖光,也是对父亲的反抗。
姬珩小小年纪便学会了用冷漠和尖刺武装自己,沉默寡言,眼神锐利如冰。
因此朝堂之上,形成隐形的帝党与太子党。
两人虽为父子,却是仇人。
民间传言,太子殿下迟早会走上陛下的老路。
弑父登基,那是他身为帝王的必经之路。
黎月听得心头发冷,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她没想到自己死后,竟将这对父子推入了如此万劫不复的境地。
姬檀风的恨意滔天,姬珩的童年灰暗……这一切的源头,竟是她。
“唉,所以说啊。”
春桃叹了口气:“小梨姐姐,你在御前当差,千万小心再小心!陛下和太子殿下……就是一对活阎王,谁也沾不得!”
她帮黎月掖了掖被角:“你先歇着,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
春桃刚出去没多久,殿门又被轻轻推开。
这次进来的不是春桃,而是一个面生的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个朴素的白玉小盒。
“小梨姑娘。”
小太监声音很轻,带着恭敬:“太子殿下命奴才将此物送来。”
黎月的心猛地一跳,姬珩?
小太监将玉盒放在床边:“殿下说,今日承姑娘相护之情。此乃上好的雪肌玉蓉膏,祛瘀生肌有奇效。”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
“殿下还说……母后生前教导,为人处世,恩怨分明,不欠人情。”
说完,小太监行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黎月怔怔地看着那白玉盒。
盒子冰凉,触手生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