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子瑜的话被姬珩骤然拔高的声音打断。
少年胸口剧烈起伏,肩头的伤口因激动又洇出一点鲜红,染透了刚包扎好的细布。
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幼兽,竖起了全身的尖刺。
然而,仅仅只是一瞬间,姬珩就收起了情绪,并未再失态。
他微微抬起下颌,那双肖似其父的凤眸里,愤怒沉淀为近乎刻薄的讥诮。
声音也压得低沉,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意。
“装出关心孤的样子,装出与母后相似的样子,她们以为孤看不透吗?”
听着姬珩的话,温子瑜无奈叹了口气。
不过姬珩说的也不无道理。
自从皇后娘娘难产薨逝,陛下悲痛欲绝,空置六宫至今。
后宫空虚,子嗣单薄,唯有姬珩这一根独苗。
朝中那些忧心国本亦或是别有用心的臣子们,便想尽了法子。
他们遍寻天下,只要眉眼之间有一两分像先皇后,或是声音、姿态。
乃至一个习惯略有相似的女子,都会被精心调教,然后以各种名目送到陛下面前。
彼时年幼的姬珩,曾亲眼见过不止一次。
那些女子,或娇怯含羞,或温婉娴静,或刻意模仿着先皇后生前的一些小动作。
然后被引荐到陛下面前。
她们眼中闪烁着期盼与野心,试图抓住这飞上枝头的渺茫机会。
只是结果无一例外。
陛下几经生死,从幽州一路杀回来,岂是能被如此拙劣模仿所蒙蔽的人?
温子瑜至今记得,当第一个眉眼有三分相似的女子被引荐时,陛下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挥了挥手。
那女子甚至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就被拖了下去。
后来的几个,下场更为凄惨。
陛下甚至没有多余的言语。
身为帝王,姬檀风鲜少有暴露情绪的时候。
他只需要抬手,就会有人替他处理好一切。
那些被拖走的女子,眼中瞬间褪去模仿的温婉,只剩下无尽的惊恐和绝望,像被掐断了脖子的鸟雀。
所谓的相似在陛下眼中,不是慰藉,而是对先皇后的亵渎和玷污。
他不允许任何人,来模仿先皇后。
这世上也只能有一个月娘。
久而久之,朝野上下都明白了陛下的态度。
任何试图模仿先皇后的行为,都是自寻死路。
自此再无人敢给陛下送女人。
姬珩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刻在心里。
他对母后的思念有多深,对这种替身的憎恶就有多烈。
在他眼中,任何与母后相关的巧合,都包裹着令人作呕的算计和野心。
少年缓缓坐直身体,肩头的刺痛对于他而言,不痛不痒。
虽年岁尚小,却已展露出储君风度。
看着这样的姬珩,温子瑜好似看到了那个当年从幽州而来的陛下。
姬珩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是洞悉世情的刻薄与嘲讽。
“孤的母后,是九天明月,独一无二。这些地上的尘埃,沾了点月光,就妄想冒充星辰?”
温子瑜被姬珩这番冰冷彻骨又句句诛心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眼前的少年像一柄出鞘的寒刃,锋芒毕露。
“殿下若是得空,不如去梨山走走,今岁春开,想必梨花定然也很好看。”
温子瑜没再多言,解铃还须系铃人。
陛下和太子殿下的心结,唯有一人能解,那便是皇后娘娘。
只是斯人已去,故人留存,父子二人如今宛如仇敌。
若是皇后娘娘九泉之下有灵,又该急成什么样子。
姬珩嗯了声,让温子瑜离开了。
梨山是皇后陵寝,山上栽种了先皇后喜爱的梨花。
每到春三月,梨花盛开,纷纷扬扬的,像是下了一场大雪。
他知道,温子瑜是在借着母后提醒他,莫要丢失最后一丝善意。
此时昏迷中的黎月被安置在一张窄小的硬榻上。
王德全指挥着两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给她喂了点水,又按照温子瑜留下的药方煎了药。
她脸上的红疹密密麻麻,连眼皮都肿了起来。
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也因刺痒无意识地扭动。
好痒啊,感觉浑身上下都像是有毛毛虫在爬。
迷迷糊糊间,黎月似乎还觉得自己摸到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
“哎哟,小祖宗,可不能再抓了!”
王德全急得满头大汗,从黎月手里抽出自己被蹂躏的拂尘。
然后连忙让一个小太监按住黎月的手腕。
他看着黎月痛苦不堪的模样,又想起方才陛下的眼神,心里七上八下。
“公公,温院判给的药……”
一个小太监捧着两个瓷瓶怯生生地问。
“快!内服的用温水化开,一点点喂进去!外敷的……轻点,千万轻点给她涂上!这脸要是破了相……”
王德全不敢想下去。
他虽是个阉人,也懂得容貌对女人的重要性。
更何况,如今陛下对她的态度实在难以揣摩。
王德全伺候了陛下这么多年,都看不透。
只能尽量保住她,万一陛下真的起了别的心思呢?
这小梨是福是祸,实在难料。
苦涩的药汁被艰难地喂进去一些。
清凉的药膏涂抹在滚烫红肿的皮肤上,似乎带来了一丝微弱的缓解。
黎月紧蹙的眉头稍稍松开了些。
看到这一幕,王德全才擦了擦脸上的汗,他喊来春桃盯着黎月,自己则去御书房复命了。
黎月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她想睁开眼,却像是有人伸手拉住她,不让她走一样。
‘阿月,你要去哪里?今日是花朝节,我带你去看花。’
这是……姬檀风的声音?
她转过身,可身后根本没有人。
再然后,她又听到了姬檀风的声音。
黎月从未听过他这样的声音,像是悲痛欲绝到再也无法开口,就连话语都颠倒。
‘你骗我,说好的,会陪我一生一世,你为什么骗我?’
不……不是的,她没有!
黎月张口想要解释,她找寻着声音的来源,可在这片虚无空白中,没有一个人。
只有姬檀风的声音,一字一句。
“我没有!”
黎月终于挣脱了混沌清醒过来,她额头上的汗水打湿了头发,紧贴在脸上。
梦境的最后,她听到姬檀风去了白马寺,问了那里的主持一句话。
‘何为因果,朕要去何处寻找她?’
主持答。
‘异世孤魂,若非逆天改命,无可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