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的雪在夜里停了,残月如钩,钩起一城碎银。即墨幽邪负手立于宫墙之上,玄氅曳地,银发被风拂得猎猎,像一截不肯折的锋刃。谢长庚抱着无咎,立在十步之外,焦木剑横在臂弯,剑穗上结了一层薄霜。
宫灯千盏,却照不亮墙根那道暗影。暗影动了,顾野自雪中走来,狼首面具推至额顶,露出一张被火灼过的脸,疤痕蜿蜒如枯枝。他单膝跪地,低声道:“楼主,城门已闭,守将换防,是顾家旧部。”
即墨幽邪“嗯”了一声,声音散在风里,像雪落无声。她抬手,指尖掠过宫墙砖缝,砖缝里渗出的血早凝成冰,触指即碎。
“谢氏旧旗悬了一夜,”她开口,语调轻得像在数雪,“明日日出前,得让它换个地方。”
谢长庚抬眼,眸色暗压压的:“挂去哪?”
即墨幽邪回眸,眼底映出少年倔强的轮廓:“挂在帝京最高的地方,让所有人抬头就能看见。”
顾野咧嘴,虎牙在月色里闪了闪:“摘星楼?”
即墨幽邪低笑,笑声短促,像冰面裂开细纹:“摘星楼太高,风大,旗会破。要挂,就挂在沈怀瑜寝宫的檐角——让他日日睁眼,便见谢氏狼首。”
夜更深,雪被踩得咯吱作响。三人一婴穿行暗巷,巷口风灯摇晃,灯纸绘着褪色的鸳鸯,被雪水浸透,像哭花的脸。
顾野探路,脚尖点过瓦脊,不留痕迹。即墨幽邪殿后,一步一拖,靴底却未陷半分。谢长庚居中,怀里无咎睡得安稳,小手揪着他衣襟,热得像一块炭。
摘星楼的飞檐在远处挑起,檐角风铃叮当,音色脆得刺耳。即墨幽邪驻足,指尖掐断铃声,铜铃坠入雪中,闷声不响。
“雪夜杀人,铃声会报信。”她解释,声音低得只有谢长庚听见。
少年点头,掌心却沁出冷汗。他第一次觉得,帝京的夜比北荒更冷——北荒的冷是刀,帝京的冷是针,一寸寸往骨缝里钻。
沈怀瑜的寝宫在皇城东南,琉璃瓦重檐,积雪厚三寸,踩上去发出细微裂响。宫墙外,一队禁军巡逻,铁甲相击,像冰下暗潮。
即墨幽邪抬手,薄刃掠出,巡逻队最后一人无声倒地,血溅在雪上,像一瓣早凋的梅。顾野拖走尸体,动作利落得像狼拖猎物。
墙内,梅香浮动,老梅斜倚窗棂,枝头红得刺目。即墨幽邪俯身摘下一朵,别在无咎襁褓上,轻声道:“谢氏旧旗,需用谢氏旧血开道。”
谢长庚喉头滚动,却未出声。他懂她的意思——谢氏一百三十七口,每一滴血都要算在沈氏账上。
寝宫檐角,风灯摇曳,灯罩上绘着飞天,衣带被风吹得乱舞,像挣扎的魂。即墨幽邪解下谢氏旧旗,旗面狼首在月下张口,似要噬月。
她抬手,旗杆穿透瓦脊,钉入檐角,动作轻得像插一朵花。旗面展开,猎猎作响,雪粒被震落,像一场骤雨。
谢长庚仰头,旗角铜铃第一次响,声音清越,穿透风雪,直刺夜空。
即墨幽邪转身,背影被月光拉得老长,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走吧,”她声音轻,“天亮前,帝京会醒,我们也该醒了。”
雪灯一盏盏熄灭,宫墙投下的阴影把三人吞没。风过,梅枝轻颤,红瓣纷落,覆了满地,像一场迟到的雪祭。
天未亮,帝京先醒了。
谢氏狼旗悬在沈怀瑜寝宫檐角,旗角铜铃一夜未歇,风声铃响,惊得宿鸟四散。宫人奔走,禁军列阵,却无人敢近前一步——旗杆上钉着一张字条,墨字淋漓:
“谢氏问樵,借沈氏檐角一宿,明日奉还。”
沈怀瑜立于檐下,素衣单薄,眼底血丝密布。他抬手,指尖触旗,旗面狼首森然,像要咬断他咽喉。
“即墨幽邪……”他声音低哑,像雪压断枯枝。
身后,谋士低声劝:“主公,旗可斩,人难擒。狼骑尚在暗处,顾家军虎视眈眈,此时不宜动。”
沈怀瑜冷笑,笑意不达眼底:“不动?谢氏旗挂在我的屋檐,帝京百姓抬头便见,我若不动,明日便是我沈氏亡旗。”
谋士噤声。
沈怀瑜抬手,剑出鞘,剑光映雪,砍向旗杆。旗杆应声而断,狼旗坠地,雪尘溅起,像一场小型雪崩。
铜铃滚落,叮叮当当,一路滚到沈怀瑜脚边。他俯身拾起,铃身“谢”字刺目。指节收紧,铜铃碎裂,铃舌迸飞,划破他掌心,血珠滴在雪上,像一瓣早凋的梅。
城西,折梅园。
雪压梅枝,红瓣覆地,像铺了一层血毯。即墨幽邪立于梅下,指尖拈一朵残花,花汁染指,红得像胭脂。
顾野来报:“旗被斩,沈怀瑜动怒,全城搜捕。”
即墨幽邪低笑,笑声短促:“斩得好,不斩,他怎肯出洞?”
谢长庚抱无咎立于阶前,少年眼底血丝密布,却掩不住暗火:“先生,下一步?”
即墨幽邪抬手,梅枝在她指间断成两截,断口渗出白汁,像未冷的血。
“下一步,请君入瓮。”
请柬再至,白绢黑字,只一句:
“三日后,雪夜,折梅园,谢氏旧宴,请沈公赏梅。”
沈怀瑜捏着请柬,指节泛白。谋士再劝:“主公,恐有诈。”
沈怀瑜却笑,笑意凉薄:“诈?我若不去,帝京百姓如何看我?沈氏如何立足?”
三日后,雪夜。
折梅园,梅开如血,雪落无声。
沈怀瑜只身赴宴,未携兵刃,只着素衣。园门大开,雪径蜿蜒,尽头一株老梅下,一案一炉,炉上煮雪茶,茶香袅袅。
即墨幽邪立于梅下,银发被雪染白,像一截未化的霜。谢长庚抱无咎立于她身侧,少年玄甲未褪,眉目冷峻。
沈怀瑜缓步而来,雪落肩头,瞬间化水,像泪。
即墨幽邪抬手,茶盏递至他面前:“沈公,请。”
沈怀瑜接过,指尖触盏,盏底冰凉,却烫得他指节发颤。
“十年前,谢家灭门,沈公可曾记得?”即墨幽邪声音轻,却字字如刀。
沈怀瑜垂眸,茶面映出他苍白面容:“记得。”
“记得便好。”即墨幽邪轻笑,笑声凉薄,“今日,我以谢氏旧茶,敬沈公一杯。”
沈怀瑜举杯,茶未入口,盏底忽现一点红——茶中渗血,血珠滚落,在雪上绽开一朵小小红梅。
他抬眼,即墨幽邪指尖拈着一朵残花,花汁染指,红得像胭脂。
“茶中血,是谢氏旧血。”她声音淡,“沈公,可敢饮?”
沈怀瑜未语,举杯一饮而尽。
血茶入喉,腥甜,像雪夜里的火。
即墨幽邪抬手,梅枝在她指间断成两截,断口渗出白汁,像未冷的血。
“谢氏一百三十七口,今日,再收一命。”
沈怀瑜未动,只觉心口一凉,低头,胸口已现一点朱痕,血线喷薄,溅在雪上,像一场盛大的雪祭。
雪落无声,梅香浮动。
即墨幽邪转身,背影被月光拉得老长,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走吧,”她声音轻,“帝京的夜,还长。”
雪覆梅枝,红瓣纷落,像一场迟到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