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在他弯腰靠近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向后退了半步。
动作细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他抬起眼,琉璃珠子似的眼瞳清晰地映出纪文远那张笑容可掬的脸,没有恐惧,没有羞涩,只有一种穿透表象的、纯粹的冰冷审视。
那只停在半空的手,尴尬地顿住了。
纪文远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那裂痕快得如同错觉,瞬间又被更浓的笑意覆盖。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直起身,对着李兆廷朗声笑道:“哈哈,这孩子,有个性!像你!”
李兆廷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他今晚唯一显露的情绪,一个冰冷的、无声的嘲讽。
他不再理会纪文远,径直朝宴会厅深处几个同样表情凝重、正在低声交谈的中年男人走去。
那才是他今晚的目标,李氏集团需要巩固的盟友,需要敲打的对手。
至于儿子,不过是一件必须带来展示的附属品,一件用来证明某种“正常”和“传承”的道具。
他的背影很快被涌动的人潮吞没,留下李想独自站在原地,像被遗弃在喧闹海洋中的一座孤岛。
纪文远看着李兆廷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随即又被完美的社交面具覆盖。
他转向李想,似乎还想说什么,另一个身影却像一团燃烧的、不合时宜的火焰,猛地撞开了凝滞的空气。
“爸!李想!”
纪晚风几乎是冲过来的,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白色小西装,额发精心梳理过,脸上带着那种招牌式的、阳光灿烂的笑容,如同驱散阴霾的太阳。
他一把拉住李想冰凉的手腕,那滚烫的、带着汗意的热度让李想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
“可算找到你了!闷葫芦!走,带你去个好地方!这里吵死了!”
纪念波的声音清脆响亮,盖过了周围的低语,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李想就要走,动作带着他一贯的莽撞和活力。
“晚风!”
纪文远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瞬间勒住了纪念波的脚步。
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眼神却锐利如刀,直直钉在儿子身上,
“规矩点。没看到爸爸在和李想说话吗?今天是什么场合?”
纪晚风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那灿烂的笑容像是被冻结在了脸上,嘴角努力向上翘着,却僵硬得失去了所有生动的弧度。
他拉着李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尖的力道泄露了那一瞬间的慌乱和某种被强行压制的本能畏惧。
他眼睛里的光,那总是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光芒,在父亲目光的注视下,如同被狂风吹过的烛火,剧烈地摇曳了一下,几乎要熄灭。
那僵在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是…是,爸爸。”
他小声应道,声音里的活力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松开李想的手,那滚烫的温度骤然离开,李想手腕上只留下一点微凉的汗意。
纪晚风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双手规矩地放在身体两侧,低着头,像一株被霜打过的小草。
纪文远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重新浮起那种掌控一切的、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笑容。
“去吧,带着李想去吃点东西。好好招待你的‘朋友’。”
他刻意加重了“朋友”两个字,意味深长。
纪晚风如蒙大赦,却又像背负了更沉重的枷锁。
他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李想,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明亮,只剩下一种复杂的、带着求助和茫然的无措。
他不敢再拉李想,只是低声说了句:“跟我来。”
声音闷闷的,然后转身,朝着相对冷清些的餐台方向走去。
脚步不再轻快,反而带着一种沉重的小心翼翼。
李想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穿过衣香鬓影,穿过虚伪的寒暄和灼人的目光。
水晶灯的光芒太过耀眼,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包括纪念波那微微塌下去的肩膀,和他努力维持却依旧显得僵硬别扭的背影。
那个永远笑着、仿佛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少年,此刻像被抽掉了筋骨,只剩下一个努力扮演着“纪家小少爷”的空壳。
餐台区域相对安静。
琳琅满目的精致点心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纪晚风拿起一个做成天鹅形状的奶油泡芙,机械地塞进嘴里,眼神却空洞地飘向远处喧闹的中心。
奶油沾了一点在他嘴角,他也毫无察觉。
“真烦。”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嘟囔了一句,声音含糊不清,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烦闷和无力感。
他用力咽下口中的泡芙,像是要咽下某种无法言说的憋屈。
他转头看向李想,李想正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餐台边缘一只孤独的高脚杯上,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正缓缓滑落,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
纪晚风看着李想那张毫无波澜的侧脸,那琉璃般的眼珠里映不出丝毫这宴会的浮华,也映不出他此刻内心的狼狈。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他烦躁地抓了抓梳理整齐的头发,几缕发丝垂落下来,显得有些凌乱。
“喂,闷葫芦!”纪晚风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点发泄的意味,
“你倒是说句话啊!不觉得这里闷得要死吗?每个人都戴着假面具,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爸…还有你爸…”
他后面的话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又或者想起了父亲刚才冰冷的眼神。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眼前无形的障碍,“算了算了!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的少女声音,像碎冰投入沉闷的水面,突兀地插了进来:
“呵,说得好像你自己脸上戴的不是假面具一样。”
声音不高,却清晰、锐利,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和毫不掩饰的讥诮。
纪念波和李想同时循声望去。
靠近巨大落地窗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穿着樱草色礼服裙的少女。
光线有些暗,勾勒出她纤细却挺拔的身影。
她似乎刻意避开了大厅最明亮的光源,独自倚靠着冰冷的窗框。礼服裙的样式简洁而昂贵,衬得她肤色莹白。
她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果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她的脸大半隐在阴影中,只能看清一个精巧的下巴轮廓,和微微抿着的、透着一丝倔强的唇线。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即使在暗处,也亮得惊人,像两颗被精心打磨过的黑曜石,此刻正毫不避讳地、带着清晰的嘲弄,直直地看向纪念波。
纪念波的脸瞬间涨红了,一半是猝不及防的尴尬,一半是被人戳中痛处的恼怒。
“江意映!你偷听别人说话!”他压低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羞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