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升腾的烟火绽开一片火树银花,照亮了侯府满院的富贵。婢女们端上元宵,全家共食,寓意团圆。
去年的上元节,她和郡主是在应天一起过的。
郡主知道她不喜欢汤圆里芝麻馅的焦香味,单独给她做了一碗红豆馅的,说是我们寒儿吃了红豆馅的,今年一定红红火火。
在京师,扶桑说叫元宵。
南方的汤圆,会放猪肉、鸡肉,做成肉糜馅的荤汤圆,用的是水粉做皮,包出软糯细腻。
北方的元宵,则是以甜馅为主,蘸了水后在糯米粉中用反复滚动的方式,滚出一个个外皮松软,内馅硬实的团圆。
一碗节令食物,分出了南北风味。
银勺柄錾出三多缠枝纹,佛手以鎏金点染,再嵌了一颗红玛瑙雕成的寿桃,寓意“福禄寿”俱全。陆青看了看,正厅里没几个人,“多子”这个愿望似乎没达成。舀起一个元宵,咬了一口,是芝麻馅的。
去年那碗红豆馅的汤圆,她没吃完,被郡主用一碟子胶牙饧粘了牙,母女俩笑得直不起腰。她拉着郡主的袖袍挡住脸,闹着说不吃了,牙都粘在一起了。
郡主哄她,“我的寒儿定会长寿平安,这不是粘住了岁月吗。”
确实粘住了岁月。
她仿佛永远凝滞在那一刻,扯不断的甜缕,是那些与郡主嬉笑玩闹,不知岁月的欢乐啊。
一回首,她成了陆青,再也不是郡主的寒儿了。
“青儿,青儿,”老夫人唤她,身后扶桑轻轻推了推陆青,“青儿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居上首的老夫人温柔地笑,看过来竟有几分郡主慈爱的影子。
陆青用力眨眨眼,团圆的日子不能哭,她还活着,这不是很好吗。
“回祖母,孙女儿看满院子的彩灯,看花了眼。”陆青抿唇浅笑,月光的银白与烟火的绚烂交织,衬得陆青冰瓷凝脂,光彩莹莹,像极了那年春宴上冷玉生辉的长姐。
对面的小乔氏看得一惊,手中的酒盅差点摔了。
“咚——”
陆青看过来,小乔氏不敢抬眼,容嬷嬷凑过来,“夫人今天高兴,多喝了两杯。”
“青儿是不是胃口不好,为父看你今天没怎么动筷子。”武安侯今天高兴,多瞅了女儿几眼。太夫人以身子不佳为由,推了今年上元节的宫宴,让一家人团聚在府里,好好吃顿团圆饭。
不用去宫宴受冻,忍受“九爵礼”的敬酒仪式,时时刻刻警惕着,还能吃到热乎乎的家宴,恣意放松,喝他喜欢的金茎露,清澈甘冽,宫里的太禧白有些辣喉,他每每都不习惯。
陆青看了眼黄花梨镶绿松石的桌案,青翠中透着木纹的厚重,凤纹鎏金盘中满是珠翠之珍。
一道海鲜八珍,以金虾干打底,加鱼唇、鱼肚、干贝、鲍鱼、燕窝、海参烩制,入口鲜嫩,鲜香扑鼻。
一道八宝攒汤,以羊肉汤熬煮数个时辰,里面放了羯羊肉、黄芪、山药、莲藕等药材,温阳润气,最适宜冬季滋补的药膳汤。
一道烤黄鼠,裹上面糊小火慢炖,里面放了川椒末,扶桑说吃起来肥美鲜嫩。
黑漆木描金攒盒里,荔枝,柿饼,桂圆,栗子,熟枣,寓意百事大吉,祈求吉祥如意。
还有椒末羊肉,鹿茸鸡,窜团子,油腰子,羊肉包子......
呃......
许是江南呆久了,她吃不惯这些,倒是那道银鱼烩金羹,还能动两筷子。去年在应天,郡主是将银鱼、冬笋和鸽蛋放在一起,烩成一道赛春鲜,她喝了一大碗。
陆青放下乌金箸,遥遥向上首举杯。今日家宴备下的是荷花蕊和茉莉香,适合女子的果酒,她选的茉莉香,郡主喜欢茉莉花,说清香淡雅,她也喜欢。
“上元佳节,青儿恭祝祖母,父亲,”她顿了下,“姨母,阿弟,岁岁长安,福乐无边。”也祝郡主诸事顺遂,喜乐安宁,她在心中默念。
母亲这两个字,恕她叫不出口。莫说她对小乔氏并无一丝亲切,就是小乔氏看她,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说起来是亲姨母呢,怎么一点都不亲呢。
陆松看了眼小乔氏,提议,“今年午门那扎了八仙庆寿的鳌山,有十余层那么高,灯内放了上万只蝈蝈,鸣叫“万国来朝”。一会我和长姐去看灯祈福,”看见小乔氏张口欲出声阻拦,“长姐病愈正好去走个桥,消除百病,母亲您说是吧?”
小乔氏又不高兴了,“外头人多,青儿病刚好,不宜去人多拥挤的地方。你们姐弟二人,一人提一盏灯,绕府内的鳌山灯棚走三圈,再跨个火盆,也是祛晦气,焚千病。”
上元节松儿只想着跟陆青去观灯,没说陪她看戏投壶。
要是生病靠走桥就能治好,还要大夫干什么。
陆松皱眉,那是丫鬟婆子们不能出门,才在府里走的仪式。
“国子监布置了课业,陈祭酒让监生们写一篇元夕观灯赋,要能“张灯为表,载道为里”,儿子不去观灯就写不出来,交不了。”陆松显露为难之意。
这话把小乔氏接下来的回绝堵死,容嬷嬷在桌案下悄悄对她摆手,母子俩上次闹过一次,第二天公子来陪夫人用饭相谈甚欢,勉强算是过关了。起码表面是维持住了母子和谐,公子不再提长姐的病,夫人也不再唠叨不好。
阿弥陀佛,容嬷嬷在心中祈祷,让她安生过个节吧。这些日子她陪着夫人担惊受怕,陪着夫人来回试探,夫人揪心她难受,夫人发脾气使性子她更难受,还要自己安慰自己后再去宽慰夫人,当真把她累得够呛。
她都一把年纪了,再这么搞下去,她怕是要先走一步了。
再防着公子与大姑娘亲近,也不能阻止上元节观灯,那是传统习俗。每年都是这样过,偏今年不让去,这也说不过去。
“去吧,你们小辈们好好玩玩。我上了年纪就不去凑热闹了,府里养着的海盐腔家班十二伶还是先唱《琵琶记》,侯爷又另点了昆曲名优来唱《游园惊梦》,”太夫人看了一眼小乔氏,“我与候夫人就在府里休息看戏。灯市人多嘈杂,松儿看护好长姐。”
太夫人一锤定音,小乔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连她想跟着去都不行。
深深看了眼陆青桌案上未动的芝麻元宵,太夫人也放下了银勺。
陆青看着陆松笑了笑,这个弟弟,处处护着她,也不知道沈园里,那个弟弟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