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筋之下(1 / 1)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撕裂雨幕,小田裹着湿透的工装,看着担架上那张苍老却透着威严的脸消失在车门后。手里那张烫金名片被雨水浸得有些模糊——“晨光建筑股份有限公司总工程师陈国栋”。他攥紧了它,指节发白。那个骗了他血汗钱的李老板,接的工程竟然是这位陈工的项目!这念头像根烧红的针,扎得他心口发烫。

回到老杨头的面馆时,天已蒙蒙亮。湿透的帆布包在地上洇开一小滩水渍。小田把名片小心地放在油腻的案板上,像供奉着什么。

“陈工…是个大人物?”老杨头用围裙擦着手,瞥了一眼名片,昏黄灯光下,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

“嗯,”小田声音发哑,“他…他说要谢我。”

“谢你?”老杨头慢悠悠地往大锅里下面条,蒸汽氤氲了他的表情,“那好啊,救命之恩,是该谢。他给你啥了?钱?”

小田摇摇头,嘴唇动了动,那句“想不想学真本事?”在喉咙里滚了几滚,终究没说出来。他怕自己听错了,更怕说出来成了笑话。

三天后,面馆油腻的玻璃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笔挺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皮鞋锃亮得不沾一丝尘土,与店里油腻的地面和长凳格格不入。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狭小的店面,最后落在正在用力刷洗一大摞油碗的小田身上。

“田小田?”男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小田猛地抬头,手上的碗差点滑落。他认出来了,是那天跟在陈工担架旁边的男人,陈工的助理。

“是…是我。”小田慌忙在围裙上擦手,湿漉漉的印子立刻洇开。

“陈工醒了,恢复得不错。他要见你。”助理言简意赅,目光扫过他沾着油污的旧T恤和洗得发白的裤子,“现在有空吗?”

老杨头从后厨探出头,叼着半截烟,眯着眼打量来人,没说话,只朝小田挥了挥夹着烟的手,意思很明白:去。

坐在疾驰的黑色轿车里,小田浑身僵硬,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昂贵的皮革气味让他有点眩晕。窗外的摩天大楼飞速掠过,他像个误入巨人国的孩子,只有怀里那个皱巴巴的帆布包,还残留着一点面馆的烟火气和属于他自己的汗味。

高级病房宽敞明亮得不像病房,倒像个酒店套房。陈国栋半靠在病床上,头上还缠着纱布,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锐利依旧。他看到小田,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小田,来,坐。”他指了指床边的椅子,“那天晚上,多亏你了。听小王说,你是从老家出来打工的?”

小田拘谨地坐下,半个屁股悬着,把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唯一的盾牌。“嗯,老家…四川山里。”

“不容易。”陈国栋点点头,“在做什么工作?”

“在…在面馆帮忙,打杂。”小田的声音低了下去。

陈国栋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小田那双骨节粗大、布满新旧伤痕和洗不净油污的手上。这双手,是干惯了重活的。“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小王,”他看向助理,“把东西拿来。”

助理小王立刻递过来一个厚厚的信封,鼓鼓囊囊。

“这是一点心意,你拿着。”陈国栋语气诚恳。

小田看着那信封,心跳得厉害。那厚度,可能比他三个月累死累活搬水泥砖头挣的还要多。他喉咙发干,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却没伸出去。眼前闪过李老板丢给他那个装着一千八百块、轻飘飘的信封,还有对方轻蔑的眼神。

“陈工,”他抬起头,声音因为紧张而有点发颤,眼神却异常清亮,“我…我不要钱。”

陈国栋和助理都愣了一下。

“那…你想要什么?”陈国栋有些意外。

小田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那个在心底反复咀嚼了几十遍的问题吐了出来:“我…我想学本事!像您一样的本事!盖大楼的本事!”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睛却死死盯着陈国栋,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渴求,“您那天…问我想不想学真本事…还…还算数吗?”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监护仪器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陈国栋看着眼前这个局促不安却又眼神执拗的年轻人,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他很久没见过的、纯粹而滚烫的东西——那是对改变命运的强烈渴望,是不甘于泥土的挣扎。他忽然笑了,不是客套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带着一丝欣赏和感慨的笑。

“算数。”陈国栋的声音斩钉截铁,“小王,安排一下。下周一,让他去‘虹桥新城’安置房项目,找测量组的张工报到。从测量学徒做起。”

“陈工,这…”助理小王有些迟疑,项目上人员流动复杂,突然塞进一个毫无基础的学徒…

“就这么定了。”陈国栋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他看向小田,目光深邃,“工地不是面馆,更不是老家田埂。那里流的是汗,拼的是命,学的是真功夫。能吃苦吗?”

“能!”小田猛地站起来,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眼眶瞬间红了,“我能!我什么苦都能吃!”他用力点头,仿佛要把这承诺刻进骨头里。那厚厚的一沓钱,被他彻底抛在了脑后。

告别老杨头那天,面馆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沉默。小田把自己的破被褥卷好,麻袋里塞了几件仅有的换洗衣服。老杨头没说什么挽留的话,只是默默地从油腻的柜台底下,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军用挎包,塞进小田怀里。

“拿着。”声音还是那么沙哑。

小田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个还温热的煮鸡蛋,一大包油炸花生米,还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洗得发白却厚实无比的军绿色棉大衣。

“杨叔,这…”

“工地上冷,尤其晚上。”老杨头低头继续揉面,动作有些重,“那地方…人心杂,活也重。自己机灵点,长个心眼儿,别光知道傻干。受了委屈…”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挥挥手,“走吧走吧,别耽误功夫。”

小田鼻子发酸,抱着沉甸甸的挎包,深深鞠了一躬。“杨叔,等我…等我学成了,回来看您!”

老杨头没抬头,只含糊地“嗯”了一声。直到小田背着行囊的身影消失在弄堂口,他才慢慢直起腰,望向门外灰蒙蒙的天空,布满老茧的手在油腻的围裙上擦了擦,眼神复杂地落在墙角那个蒙尘的旧相框上。相框里,是几个同样穿着工装、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背景是初具雏形的浦东天际线,其中一个眉眼依稀与老杨头相似。他轻轻叹了口气,微不可闻。

虹桥新城的工地,是一片巨大的、喧嚣的、尘土飞扬的战场。几十米高的塔吊巨臂缓缓移动,搅拌机的轰鸣震耳欲聋,钢筋碰撞发出刺耳的脆响。空气里弥漫着水泥、钢铁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测量组的张工是个黑瘦精悍的中年人,戴着厚厚的眼镜,脾气跟他的皮肤一样又硬又糙。他上下打量着小田,特别是他脚上那双沾满泥浆、快要开胶的解放鞋,眉头拧成了疙瘩。

“陈工介绍来的?学过啥?会看图纸吗?会用水平仪、经纬仪吗?全站仪见过没?”一连串的问题像冰雹砸下来。

小田紧张地摇头,手心全是汗:“没…没学过。就会…出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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