刽子手砍下我头颅时,满城百姓在欢呼。
他们忘了,饥荒那年是我散尽嫁妆换的米粮。
我的未婚夫搂着新欢在观刑台微笑。
再睁眼,我回到及笄礼上。
堂妹正将滚烫的茶水“失手”泼向我锁骨。
前世这里会留疤,成为他指认我叛国的“敌国烙印”。
这次我稳稳接住茶杯。
“慌什么?”我笑着将热茶淋在她手背。
“好戏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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铡刀的锋刃悬在头顶,像一道凝固的、淬毒的闪电。那冰冷的铁腥气蛮横地钻入鼻腔,混杂着尘土、汗液,还有一种更深、更粘稠的,从脚下刑台缝隙里渗出来的,挥之不去的血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脖颈上粗糙麻绳的摩擦,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钝痛。
台下,人声鼎沸。一张张模糊扭曲的脸孔攒动着,亢奋的呼喊汇成一片浑浊而汹涌的海啸,狠狠拍打着刑台的边缘。
“斩了她!斩了这叛国贼女!”
“沈家满门忠烈?我呸!蛇鼠一窝!”
“死得好!该杀!”
那些声音,带着赤裸裸的恨意和狂喜,如同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耳朵里。我艰难地转动唯一还能活动的眼球,视野边缘捕捉到观刑台上那一抹刺目的锦缎华光。
谢允,我曾经的未婚夫。他端坐如仪,身姿依旧挺拔优雅,像一株精心修剪过的玉树。只是那张曾经对我展露温润笑意的脸,此刻却如蒙寒霜,冷得没有一丝波澜。他的臂弯里,依偎着一个娇小的身影,我的好堂妹,沈月柔。
沈月柔微微侧着头,用一方素白的绢帕,轻轻擦拭着眼角。那动作,柔美得如同一幅精心描绘的仕女图。然而绢帕抬起又放下的间隙,她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却飞快地、毫不掩饰地扫过我,眼底深处跳跃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快意和得意。她甚至微微扬起了唇角,一个转瞬即逝、却清晰无比的胜利微笑。谢允的指尖,正轻轻拂过她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动作温柔缱绻,如同抚弄稀世珍宝。
喉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饥荒……那些年景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记忆深处。饿殍遍地,哀鸿遍野。父亲远在边关苦战,粮道断绝,府库空空。是我,沈凝,这个他们口中即将被砍头的“叛国贼女”,一件件拆掉了母亲留下的、价值连城的翡翠头面,卖掉了压箱底的、绣工繁复的嫁衣,甚至典当了祖传的一方澄泥古砚……换成一车车糙米,一袋袋粗粮,在沈府门前架起大锅,熬煮着稀薄的粥汤,分发给那些饿得眼冒绿光、皮包骨头的灾民。那时,是谁匍匐在冰冷的泥地里,涕泪横流地喊着“沈小姐活菩萨”?那些枯槁的手,又是如何颤抖着接过那碗能续命的薄粥?
可如今,正是这些曾匍匐在地、感激涕零的“活命恩人”,正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我,用最狂热的眼神期待着我身首分离。
原来,恩情竟比朝露还易消散,比纸还要薄脆!
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星火,被这铺天盖地的恶意彻底扑灭。寒彻骨髓,冻得灵魂都蜷缩起来。原来这人间,比炼狱的业火还要灼人。
也好。
这污浊的世道,这忘恩负义的人心,这口蜜腹剑的豺狼……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我闭上眼,不再看那虚伪的“璧人”,也不再听那滔天的谩骂。意识沉入一片死寂的黑暗,等待着最后那一声斩断一切的脆响。
轰隆!
并非刀锋切入骨肉的闷响,而是某种沉重如山的巨大物体轰然倾覆的震鸣!仿佛整个天地都在这巨响中摇晃、崩裂!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攫住了我,疯狂地撕扯、拖拽,要将我渺小的魂灵彻底碾碎成齑粉!无尽的混沌和剧痛瞬间吞噬了一切感知。
……
“嘶——”
剧烈的抽气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意识边缘的混沌。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每一次艰难的掀动,都牵扯着尚未从惊魂剧痛中缓过神来的神经。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被水汽反复濡湿的薄纱。光影在眼前缓慢地晃动、旋转,最终艰难地聚焦。
头顶是熟悉的承尘。繁复的缠枝莲纹在浅杏色的绸缎底子上蜿蜒,精细得一丝不苟。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暖香,是上好的沉水香,混合着新摘的茉莉花苞的气息——这是我及笄礼那日,母亲特意命人熏染的香气。
及笄礼?
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碎薄薄的胸腔!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刀锋斩断颈骨的冰冷触感,那魂魄被撕扯的剧痛,那滔天的恨意……一切的一切,都真实得刻骨铭心!怎么可能是梦?
我猛地坐起,动作剧烈得带起一阵眩晕。目光急切地扫向四周。熟悉的紫檀雕花拔步床,垂落的鲛绡纱帐,窗下案几上那尊雨过天青色的冰裂纹瓷瓶里,斜插着几支含苞待放的玉兰……每一处细节,都与我记忆深处那个意义非凡的日子,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不是梦!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灭顶狂喜和蚀骨寒意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响——我回来了!回到了及笄礼这一天!回到了……一切尚未开始、或者说,一切刚刚开始酝酿毒液的那一天!
“哎呀!姐姐醒了!”一个清甜娇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惊喜的嗓音响起,瞬间将我从惊涛骇浪般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沈月柔。
她穿着一身新裁的鹅黄色春衫,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愈发白皙娇嫩,宛如初绽的梨花。此刻,她正端着一个粉彩仕女图的茶盏,袅袅娜娜地向我床边走来。那双水盈盈的眸子里,盛满了纯然的关切和欣喜,如同不谙世事的小鹿。
“姐姐方才像是魇着了,可吓坏妹妹了。”她走近床边,声音温软得能滴出水来,“定是今日及笄礼累着了。快喝口热茶压压惊,妹妹特意给你沏的,是今年新上的雨前龙井呢。”她说着,身体微微前倾,小心翼翼地将那冒着氤氲热气的茶盏递向我。
就是这个动作!
前世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就是这看似无比自然、无比体贴的递茶动作!就在那茶盏即将递到我手中的一刹那,沈月柔的“手”会“不小心”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会精准无比地泼洒而出,目标正是我左侧锁骨下方那片娇嫩的肌肤!那滚烫的液体会瞬间灼伤皮肉,留下一个狰狞丑陋、难以消除的疤痕!
而那个疤痕……在几年后的“叛国通敌”大案中,会被谢允“义正词严”地指认为——那是敌国细作烙下的、用来辨识同党的秘密印记!一个永远无法洗刷的“铁证”!它成了钉死我、钉死沈家的最后一根棺材钉!
寒意,比前世刑台上更加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凝固成冰。前世那烙印灼烧皮肉的剧痛,与此刻沈月柔脸上那完美无瑕的关切笑容,形成了最荒诞、最残忍的对比。
来了!命运的毒牙,再次无声地露出了它的锋芒!
就在沈月柔的手腕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角度微微一颤,那滚烫的茶汤即将倾泻而出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苍白却异常稳定的手,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闪电般探出!
不是去接那杯滚烫的祸水,而是精准、迅猛地扣住了沈月柔端着茶盏的那只手腕!
“啊!”沈月柔猝不及防,短促地惊叫一声。那声惊叫里,蕴含着真实的意外和被突然钳制的痛楚。她精心维持的完美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那双总是含情带怯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影子——不再是往日那个温和宽厚、甚至有些迟钝的堂姐,而是一个眼神幽深冰冷、如同刚从九幽寒潭里爬出来的影子!
我五指收拢,像铁钳般死死扣住她的腕骨。那力道之大,让她腕上的肌肤瞬间泛白,手指也因吃痛而微微松脱,再也无法控制那杯茶水的去向。
“妹妹这是做什么?”我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的笑意。然而这笑意,却比寒冬腊月的冰棱还要刺骨,直直扎进沈月柔的眼底。“端杯茶,手抖得如此厉害?莫非是……”我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微微颤抖的手指,和她瞬间变得有些僵硬的肩膀,“心里有事?”
话音未落,我扣住她手腕的手猛地向上一抬,同时向她自己身前一引!
那杯滚烫的、原本要泼向我锁骨的茶水,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带着白气的弧线,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反泼在了沈月柔自己那只保养得宜、白皙如玉的手背上!
“啊——!!!”
这一次的惨叫,撕心裂肺,再没有半分伪装!是皮肉被骤然烫伤的剧痛所激发的、最本能的哀嚎!
滚烫的茶汤瞬间浸透了薄薄的衣袖,狠狠地吻上娇嫩的肌肤。沈月柔像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甩手,那粉彩茶盏脱手飞出,“哐当”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她踉跄着后退,另一只手死死捂住被烫伤的手背,痛得浑身都在剧烈地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精致的五官因剧痛而扭曲成一团,难以置信地瞪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恐、怨毒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慌乱。
“哎呀!”我故作惊讶地低呼一声,语调依旧平稳,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妹妹怎么这么不小心?连杯茶都端不稳了?看这手烫的……”我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因剧痛而佝偻蜷缩的身体,看着她那只迅速红肿起来、甚至起了水泡的可怜手背。前世被灼烧锁骨的剧痛仿佛还残留在神经末梢,此刻却奇异地转化为一种冰冷的、令人战栗的快意。
暖阁里死一般寂静。
原本侍立在角落里的几个丫鬟婆子,早已被这电光火石间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她们的目光在我平静得过分的脸和沈月柔惨白扭曲、涕泪横流的脸之间来回逡巡,大气也不敢出。空气中只剩下沈月柔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粗重的喘息。
我俯视着她,如同俯视着一只跌落在尘埃里、徒劳挣扎的蝼蚁。前世刑场上那滔天的恨意,那被背叛、被凌迟的痛楚,此刻在胸腔里翻腾咆哮,却奇异地被一层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理智包裹着。
不能急。一刀杀了她,太便宜了。那岂不是辜负了上天赐予我的这第二次机会?辜负了这能亲手将她们拖入地狱、碾碎她们所有希望的机会?
我缓缓弯下腰,靠近她因痛苦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来自地狱最底层的森森寒气,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的冰凌:
“痛吗?”我的气息拂过她冰冷的耳廓,“别怕,这只是开始。”
“你,还有你的谢公子……”我的目光越过她颤抖的肩膀,仿佛穿透了屋宇的阻隔,遥遥锁定了那个此刻或许正在前厅谈笑风生的身影,“前世欠我的,今生,我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你们加诸我身的,我会百倍奉还。”
“你们夺走的,我会一样一样,亲手拿回来。”
“你们想要的……我会让你们亲眼看着,在指尖化为齑粉!”
沈月柔猛地抬起头,泪水糊满了她精心描绘的脸颊,那双总是盛满无辜和柔弱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惊骇。她像看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不,是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索命的恶鬼一样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
我直起身,不再看她那副狼狈的模样。目光掠过地上那摊冒着热气的茶渍和碎裂的瓷片,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前世那杯茶泼在我身上,毁了我的皮相,成了我的“罪证”。今生,它泼在始作俑者身上,只是这场漫长复仇盛宴中,一道微不足道的开胃小菜。
门外传来一阵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带着金戈铁马般的铿锵余韵。是父亲!他处理完前厅的宾客贺礼,提前回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了暖阁门外。
暖阁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连沈月柔压抑的抽泣声都诡异地停滞了一瞬。丫鬟婆子们更是屏住了呼吸,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
吱呀——
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门外透进来的大片光线。来人一身深青色云锦常服,腰束玉带,面容刚毅,眉宇间沉淀着久经沙场磨砺出的威严与肃杀,正是我的父亲,当朝镇北将军沈重山。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瞬间扫过暖阁内的一切。地上泼洒的茶渍、碎裂的瓷片、几个噤若寒蝉的仆妇,以及……跪坐在地上、捂着红肿手背、满脸泪痕、狼狈不堪的沈月柔。
沈月柔在门开的刹那,身体剧烈地一颤,几乎是本能地猛地低下头,用那只完好的手死死捂住被烫伤的手背,仿佛想将那刺目的伤痕藏起来。肩膀抑制不住地抖动,发出细微的、极力压抑的呜咽,更显得楚楚可怜,委屈万分。
父亲的眉头倏然蹙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并未立刻开口,那沉默如同实质的铅块,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依旧站在床边,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尚未完全褪去的“惊魂未定”,与沈月柔的狼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怎么回事?”父亲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千军万马前号令般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敲在人心上,不容敷衍。
暖阁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下人的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将自己变成空气。沈月柔的抽泣声似乎更委屈了些,身体缩得更紧,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我微微吸了一口气,向前迈了一小步,姿态恭谨而坦然。目光平静地迎上父亲审视的视线,声音清晰平稳,没有丝毫慌乱:
“父亲。”我微微福身,“惊扰父亲了。方才女儿醒来,月柔妹妹好心端了盏热茶给我压惊。”我的语气平和,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只是妹妹大约是今日操持女儿及笄礼,也累着了,一时手软,没端稳茶盏,不慎泼在了自己手上。”
我的话语简洁明了,将一场充满恶意的“意外”,轻描淡写地归结为“手软”和“不慎”。没有指责,没有控诉,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沈月柔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毒。她大概万万没想到,我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她,甚至替她“开脱”。这显然与她预想中的哭诉和指责背道而驰。
“手软?”父亲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再次扫过沈月柔捂着手背的手,那红肿和零星的水泡在白皙的皮肤上异常刺目。他的视线又落回我脸上,带着更深沉的探究。他并非易于糊弄之人,这暖阁里诡异的气氛,下人们惊恐的表情,沈月柔那过于强烈的反应,都昭示着事情绝非如此简单。
我迎着父亲的目光,眼神坦荡清澈,仿佛一泓无波的古井。只是在那平静之下,一丝前世被至亲背叛、被烈火焚身的刻骨恨意,如同深埋地底的岩浆,在无人窥见的角落无声沸腾。父亲,前世您被蒙蔽双眼,听信谗言,最终也未能护住沈家满门……今生,这盘棋局,该由我来执子了。
我微微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翻涌的寒光,唇角却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
沈月柔似乎被父亲那审视的目光看得更加心慌,她挣扎着想要开口辩解:“伯父,我……”
“好了!”父亲沉声打断了她,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的目光在我平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光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他转向地上的狼藉和沈月柔,语气不容置喙:“一点小事,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月柔,自己去后院找李嬷嬷上药。其他人,把这里收拾干净!”
他的处置干脆利落,没有深究,也没有偏袒。但那份刻意压下疑惑的沉默,反而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心悸。他没有再看沈月柔,目光最后在我身上定格了一瞬,那眼神沉甸甸的,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考量。
“凝儿,”他唤我,声音比方才低沉了些许,“既已醒了,稍作整理,便到前厅来。今日是你的好日子,莫要耽搁太久。”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深青色的袍角在门口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消失在回廊的光影里。
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暖阁里压抑的气氛却没有随着他的离开而消散。下人们如蒙大赦,慌忙无声地行动起来,清扫碎片,擦拭水渍,动作又快又轻。
沈月柔还瘫坐在地上,捂着手背,眼神呆滞,脸上泪痕未干,混杂着难以置信的茫然和一种计划彻底失控的恐慌。她精心设计的“意外”被轻易化解,还自食恶果,更可怕的是,沈凝那平静得可怕的态度和父亲那深不可测的一瞥……一切都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我缓缓走到梳妆台前,铜镜映出一张年轻得有些陌生的脸。眉眼依稀,只是少了前世的沧桑与死寂,多了几分属于少女的青涩。但镜中那双眼睛……幽深如寒潭,沉寂如古井,里面翻涌着只有我自己才懂的滔天恨意与冰冷杀机。
指尖轻轻拂过左侧锁骨下方那片光滑细腻的肌肤。前世那丑陋烙印带来的、仿佛烙印在灵魂上的灼痛感,又一次清晰地浮现。那痛楚提醒着我,地狱归来的路,是用血与火铺就的。
镜中人影模糊晃动,如同前世刑场上那些扭曲欢呼的鬼影。我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翕动嘴唇,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音,一字一顿,带着刻骨的寒凉:
“地狱空荡荡……”
“……魔鬼,在人间。”
身后,沈月柔似乎终于从巨大的打击和疼痛中缓过一口气。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手背剧痛和心神激荡而腿软,又狼狈地跌坐回去,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她抬起头,看向镜前的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惊疑不定,声音因为疼痛和恐惧而微微发颤:
“沈凝……你、你究竟……”
我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目光落在她那只红肿起泡的手上,如同看着一件死物。
“慌什么?”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暖阁里,像淬了冰的刀刃,轻轻刮过每个人的耳膜。
我微微俯身,靠近她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唇边那抹极淡的弧度,此刻终于清晰地扬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愉悦的恶意,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她耳中:
“好戏……”
“……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