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从废墟顶层落下，像是时间在咽喉中咳出的灰。
苏离站在半崩塌的白井塔楼梯前，背后的金属门已被昭渊用力关死。系统追踪模块还在试图复位，但暂时无法跨越她们身后设置的权限干扰层。
塔内极度安静，只有冷色光从残存的引导管道中闪烁。每走一步，脚下都会传来结构深处传导出的共振声——像低频电流，又像某种极其缓慢的脉搏在呼吸。
“我们真的要进去？”苏离低声问，声音有些干涩。
昭渊站在她身边，手持一柄从识域中暂时物化出的战斗刀片，边缘持续泛着弱光，显然处于半感知同步状态。
“这是唯一的稳定下潜点。”她冷静地说，“白井塔在系统启动早期是结构权限核心之一，但因为识别失败与权限碰撞，被彻底关闭。我们能走的路不多。”
“这里会有其他人吗？”苏离问。
昭渊顿了顿，看了她一眼：“如果你说的是‘活着的人’，不确定。但——会有‘人’。”
她没有解释更多，转身沿着断裂楼梯走下。
苏离咬了咬牙，跟上。
她已经习惯了昭渊不把话说完的方式，但每次她那么说的时候，说明下面的事不会太简单。
塔身下层原是旧识别中心，现在却如同废弃数十年的战后遗迹。走廊内弥漫着高浓度静电尘粒，像一条条幽微的数据蛇，爬行在墙面与天花板残存的识别端口上。
“这些是什么？”苏离伸手碰了一缕在空中缓缓漂浮的蓝色粒子。
昭渊一把按下她的手：“别碰——那是格式残影。”
“副本清除时，被抹除的人格残留。它们不是有意识的，但仍保留感知碎片。”
苏离头皮发紧。
沿途残破的舱门后，有些泛光的轮廓浮现出来。像是有人坐在门后，又像只是墙面上未消退的数据泡影。一道道身影模糊又熟悉，仿佛他们曾在某个副本里出现过——路人、背景、或者……曾陪她演完一整个剧本的“朋友”。
“我见过这个人……”她轻声说。
昭渊没有回头，只道：“不要停下，他们已经不在了。”
苏离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下层越发黑暗。
直到她们来到一间圆形大厅。地面中间有个坍陷的识别平台，四周悬浮着八块依旧活跃的终端模块，但其中有三块光源暗淡，呈现“系统误差-断链”的提示字样。
但最中央——一面残缺的环形屏幕，仍断断续续播放着信号流。
【编号：Δ44（旧数据）】
【回响时间戳：E-EOS.311.SYNC】
【信息类型：局部意识反溯】
苏离心头一紧。
这段编号，是她。
而时间戳的那段标识，她从未见过。
她看向昭渊：“这是我曾经的记录？”
“不，”昭渊眼神严肃，“这是——你被系统设定为失败人格后的回响数据。”
苏离望向中央。
那道断断续续浮现的人影，正是她。
但不是真实的她——而是一种更像残片的存在。
没有神情，没有声音，只有数据轮廓，缓慢地反复演绎着一组相同的动作：倒地、挣扎、向某处伸手——然后骤然静止。
这段片段一共重复了七次。
每次动作的幅度都略有不同，但最后结局都一样：中断，归零。
“你一共被清除七次。”昭渊低声说，“每一次，你的意识都试图留下什么，但系统用了‘重构层消洗机制’，把那些痕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苏离喉头发紧：“……所以我现在，是第八次？”
“你是第八人格缓存体。”昭渊道，“但你是第一个……走到这里的。”
这一刻，屏幕上的光突兀熄灭。
与此同时，整个塔底空间的低频回声骤然变调。
不是噪音，也不是系统信号。
而是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从不知哪个方向传来，像是从废墟深处被反弹回来的女声。
“你……回来了吗？”
苏离猛地回头，却只见空无一物。
可她知道，那不是幻听。
有人，在这里。
而她记得这声音——那是最早的剧本中，第一次她决定“不接受命运”的那一刻，那个替她挡下清除者的……配角人格。
昭渊神情亦有变化：“不是系统指令……这是‘遗民’。”
苏离一怔：“遗民？你说的‘人’……是这些残留意识？”
“不是。”昭渊缓缓道，“是**那些曾经拒绝归顺，但被中止重塑的人格碎片。他们没死，但也没活着——系统称他们为：数据遗民。”
“我们要继续往下走。”
苏离望着那片光暗交错的底层通道，喉咙一阵发紧。
她点头。
他们，终究是要面对所有从副本里走不出去的人。
而她，也必须从这些碎片中，拼出真正的“她”。
通道越来越深，信号越来越弱，像是进入一片被系统遗忘的领域。
这里没有导航提示，没有视觉标识，连系统常规监控数据都被彻底屏蔽。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层逐渐增强的感知残响——一种非视觉、非听觉，却像是“回忆”在现实中翻涌的感受。
苏离突然止步。
她感觉自己像是踏入了一段不属于现在的时间。
前方浮现出模糊的画面——
她坐在一张玻璃长桌前，对面是一个微笑着的女教师，阳光从高处洒下，落在桌面。耳边是熟悉到发冷的台词：“你想成为怎样的人？”
昭渊也停了下来。
她眉头紧锁，似乎正在用某种意识屏蔽干扰。
“别看。”她低声警告。
苏离猛地转头，那画面随之瓦解。但这虚幻感却没有消失，反而越发强烈。
他们进入的是白井塔最底层，也是系统最早期剧本生成器的残留核心。
地面中央，是一座失活的结构舱体，外壳早已剥落，但内部仍有微弱信号在闪烁。系统已无法激活它，但曾经的人格数据，依旧在里面挣扎着未被彻底擦除。
苏离靠近那舱体，只见表面刻有极其古老的识别标识——
【GRAFT_CORE /试验段：AE.RA1_03】
【备注：并发人格写入失败】
她轻声念出：“并发人格……失败？”
昭渊点头：“这是系统在你之前，尝试的人格试验之一。目标是将多个人格模块并行植入同一主体，以增强适应性与顺从度，但失败率极高。”
苏离手指轻触结构壁，忽然一股刺痛涌上意识界面。
她的眼前猛然浮现出七组重叠的“自己”。
每一个都神情各异，有人胆怯、有人愤怒、有人漠然，还有一个——一脸平静地望着她。
“这些……是我？”
“是你曾经的候选人格模块。”昭渊语气变得缓慢，“系统在你诞生前，试图用他们拼出一个符合‘控制标准’的你。”
“而你现在的状态——是这些碎片中唯一不被接受但存活下来的结果。”
苏离想说什么，却忽然感到舱体内某处数据跳动。
一道光束在结构舱下方展开，显现出一段未完成的指令链。
她蹲下去，努力分辨：
【局部编号残存中】
【人格语音标签定位：Δ44-C】
【识别状态：非归顺·非反叛·存活】
随即，一个女性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低低响起：
“如果有人还记得我……请不要忘了，我们曾努力活着。”
声音断断续续，但情感却异常清晰。
那声音——苏离从未听过。
可她感觉它极其熟悉。
昭渊眉头微动，半跪下来检查结构接口：“这里还有未归档的意识片段。”
“她是谁？”苏离问。
昭渊没有回答，而是将一小块数据分离并重组后接入临时缓存体中，舱体上方随即浮现出一个人影。
是个穿着实验制服的青年女性，睁着眼，却没有聚焦。她的嘴角轻轻牵动，像是在梦中。
【格式名残留：编号Δ44-A】
【状态判定：深度格式化失败·意识缓存层漂移中】
“她是……我之前的编号？”苏离震惊。
“你不是唯一的Δ44。”昭渊语气低沉，“只是你……第一次存活得这么久。”
屏幕上的人影缓缓抬起头，像是能感知到外部的气息。
她看向苏离，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什么。
但没有声音。
一瞬间，苏离脑中轰然震响：
“不要替我死。”
那不是声音，而是一段被植入的数据回响。
她仿佛看见这个编号Δ44-A，曾经在副本中一次次被清除、一次次重启，直到最后一次剧本未完成，她在死亡前留下的残响——不是怨恨，而是请求。
昭渊缓缓关掉缓存投影，沉声道：
“我们不能带她走，但可以为她留下记录。”
苏离握紧拳。
她终于意识到，她不是从无中诞生。
她是数不清的“她们”中，那一个没有彻底被抹去的人。
“她们，失败了。”她喃喃。
“她们，被系统放弃了。”
“但我，还在。”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残破的结构舱体，轻声道：
“我会记得你们的。”
这句话说完的瞬间，系统探测界面一角骤然亮起红光。
【识别者激活】
【权限追踪协议同步更新中】
【白井塔进入冻结阶段倒计时：90秒】
昭渊一把拉住她：“走！”
废墟再次震动，低频回声变成了警报。
她们踏上了归途。
但这次苏离的眼神，已不再迷茫。
她不是数据的意外，是意志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