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望着马车窗外斜织的雨线,车内寂静无声。那盏微弱的油灯在湿冷的夜色中徒劳摇曳,豆大的火苗在灯罩内蜷缩跳动,仿佛随时会被这沉甸甸的黑暗吞噬。
夫人缓缓睁开眼,失焦的目光穿过车窗,落在雨幕中那些模糊的人影上。良久,一种近乎抽空了所有生气的疲惫才从她唇齿间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回……老宅……”她的母族,一个男爵家族,与摩克托斯子爵同气连枝。此刻子爵既已然魂归地母之所,想必那边也已卷入滔天巨浪。带领着这些残存的仆从,回到那几乎被世人遗忘的摩克托斯祖荫之地,苟延残喘,暂避锋芒——这或许是这位家族唯一的话语者,在绝境中能保留的最后一丝体面。
“博莱特,”我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清晰,“劳烦你护送他们回老宅吧。我就不去了。”子爵既殁,我那名存实亡的骑士头衔也自然烟消云散。此刻的我,孑然一身。纵使与摩克托斯家族尚存些微人情的牵绊,在这席卷一切的乱世洪流中,也注定会迅速消散无踪。“你要的画,稍后来洛卡特取便是。我准备去那里看看,”平静的语气下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那些人,想来不至于把一个只会涂抹色彩的魔能画家如何。”总要去亲眼看看那座风暴中心的城池,或许,还能为子爵的身后事尽一份微薄之力。
“老弟,你疯了不成?!”博莱特猛地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他的声音因急切而沙哑,“乱世当头,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蛆虫鼠辈全都爬出来了!它们才不管你是谁!它们只认你口袋里那几枚叮当作响的金币!”他焦灼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不能去!这太莽撞了!”
我垂下眼,用另一只手,一根根、缓慢却坚定地将他铁钳般的手指掰开:“我心意已决。平静的日子……一去不返了。乱世是焚身的烈焰,但何尝不是浴火的炉膛?博莱特,你知我的。”我迎上他难以置信的目光,“摩克托斯家,已无我立足之处。”
博莱特看着我眼中不容转圜的执拗,手指终于泄了力,无奈地松开。但他仍不死心,做着最后的规劝:“你的命……难道就不是留下的理由?!唉!十几年前我头回撞见你,你就这样四处漂泊像个无脚鸟……才安稳了几年?堪为他人明灯者,难破己身眼前障啊……”他最终喟然长叹,带着深深的无力感,“罢了!拗不过你!我留一个最机灵的老伙计跟着你去洛卡特,一来护你周全,二来……总得有人把我的画运回来。”
我没有看他,只将视线重新投向车窗外那无边无际的雨幕,雨点击打车顶的声音密集如鼓点:“……嗯。”这一声应答,轻得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
待到破晓时分,连绵的暴雨终于止歇。天空依旧覆盖着一层压抑的灰白,如同未散尽的硝烟。
我近乎将所有的画作都留给了子爵夫人。晨光熹微中,那位新寡的女主人独自立在湿漉漉的马车前,身影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那份刻骨的孤寂感无声地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我翻身骑上一匹黑白驳杂的驽马,身旁只跟着一位博莱特指派、沉默寡言的老兵。我勒住缰绳,久久凝视着装载着摩克托斯家族最后余脉的车队,沿着泥泞湿滑的原路,缓缓隐没在视野尽头。
此去经年,山高水长,我与此间故人,怕是此生再难重逢……这个失去了航舵之人的家族,在即将到来的滔天浊浪中,倾覆沉没,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情罢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重,夹杂着悲悯与物是人非的空茫,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