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孙咂!愣着干啥?快过来!饭都要凉了!”
大娘见孙子杵在田里不动,只顾盯着林遇安看,不由得提高嗓门又喊了一声,带着点嗔怪的笑意,
“瞅啥呢?没见过这么俊的姑娘?”
少年的视线这才仿佛被烫到一般,猛地从林遇安那双兔子似的红眼睛上移开,脸上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
他低咳一声,随手将锄头往松软的泥土里一插,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地朝着田埂走来。
泥泞沾湿了他的裤腿,他却毫不在意,带着一股田野间独有的、蓬勃的生命力。
他几步就跨到了奶奶和林遇安面前,高大的身影在春日午后的阳光下投下一片阴影,恰好将林遇安笼罩其中。
他身上散发着汗水和泥土混合的气息,并不难闻,反而有种质朴的、属于大地的踏实感。
“奶,你咋才来?我都快饿瘪了!”
少年开口,声音清朗,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微微上扬的尾音,语气亲昵自然,目光却忍不住再次瞟向奶奶身边那个奇怪的、眼睛红红的姑娘。
“就你猴急!”
大娘笑着把盖着蓝花布的篮子塞进他手里,顺手拍掉他胳膊上沾的草屑,
“喏,快吃你的!这位是…”
她顿了顿,才想起还没问姑娘名字,
“丫头,你叫啥名儿啊?”
林遇安还沉浸在对那张酷似纪晏清脸庞的惊愕和“时间悖论”的混乱思绪中,被大娘一问,才猛地回神。
她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奶奶,我叫…林遇。”
她暂时用了这个随口编的名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探究和难以置信,牢牢锁在眼前的少年脸上。
太像了…真的…除了那股子少年锐气,这眉眼鼻梁的轮廓…
少年大大咧咧地掀开篮子上的布,里面是几个杂粮窝头和一小罐咸菜。
他拿起一个窝头,也不客气,张嘴就咬了一大口,一边嚼一边含糊地应道:
“林遇?淋雨?这名字挺新鲜,不像咱们村儿的。”
他说话间,目光坦率地迎上林遇安带着审视和复杂情绪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哎,你打哪儿来的?穿得这么…特别?”
他指了指林遇安身上的T恤和牛仔裤。
大娘在一旁接口:
“林丫头是外乡来的,迷路了,躺麦地里让我给瞅见了,怪可怜的。”
她看向孙子,介绍道,
“这是我大孙子,叫晏如,纪晏如!在村里这帮皮猴子里还算懂点事儿,就是嘴贫!”
纪晏如?!
这三个字,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林遇安的耳膜上!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冰冷的寒意抽空!
纪…晏…如?!
她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正在啃窝头的少年,那张年轻飞扬、带着不羁神采的脸,与她记忆深处那个温和慈爱、总是用包容目光注视着她和弟弟的纪晏清爷爷的脸庞,在意识中疯狂地重叠、碰撞!
纪晏如!纪晏清!
如…清…
是了!
纪晏清爷爷曾不止一次,在某个黄昏的院落里,摩挲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用那种带着无尽怀念和深深遗憾的语气,提起过他那位英年早逝的兄长——纪晏如!
那位在她和弟弟出生前很多年,就为了救人而牺牲在洪水中的英雄!
那位纪晏清爷爷口中“要是还在,定是顶天立地好男儿”的兄长!
林遇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她穿越了时空,不仅回到了1963年,竟然还站在了这位本该在不久后的未来牺牲的、纪晏清爷爷的兄长——少年纪晏如的面前!
时间线在她脑海中剧烈地扭曲、轰鸣。
眼前这个充满生命力、眼神明亮、甚至带着点痞气的少年,就是那个活在纪晏清爷爷永恒怀念里、定格在黑白照片中的模糊身影?
就是那个外婆偶尔提及、也唏嘘不已的“纪家那个很照顾她的哥哥”?
巨大的历史真实感和一种近乎荒诞的宿命感,让林遇安几乎站立不稳。
她看着纪晏如那张酷似纪晏清爷爷、却又截然不同的年轻脸庞,看着他大口咀嚼窝头的鲜活模样。
可她看着那张年轻的脸,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不是对纪爷爷亲情的熟稔,而是一种她无法回答上来的熟悉。
很快另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悲凉瞬间涌上心头,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比刚才更甚。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那双本就红着的眼睛,此刻更是水光潋滟,里面翻涌着震惊、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种纪晏如完全看不懂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一种跨越时空的熟稔。
纪晏如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弄得一愣,咀嚼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这个叫林遇的姑娘,她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像是瞬间涌起了惊涛骇浪,翻腾着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那眼神…仿佛透过他,看到了什么极其遥远又极其沉重的东西。
“喂…你…”纪晏如被她看得心里有点发毛,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沾窝头渣了?”他试图用玩笑打破这诡异的气氛,但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
大娘也察觉到了林遇安的不对劲,关切地问:“南嘉丫头?你这是咋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脸色咋这么白?”
林遇安猛地低下头,用力眨掉眼中汹涌的湿意,手指紧紧攥住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情绪洪流,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没…没事…奶奶…”她顿了顿,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鼓起勇气,重新抬起头,目光复杂地、深深地看向眼前一脸困惑的少年,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
“纪…晏如?”
林遇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叹息的颤抖。
这个名字在她唇齿间滚过,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她心口发闷。
她看着眼前这个鲜活的、带着少年痞气的纪晏如,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纪晏清爷爷珍藏的那张褪色照片——
照片上的人影模糊,笑容定格在永恒的青涩里,背景是浑浊汹涌的洪水。
“啊,是我。”
纪晏如被她这声带着奇异情绪的轻唤弄得更加莫名其妙,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仿佛在接受某种无形的检阅。
他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这感觉来得毫无道理,却让他心底莫名地泛起一丝涟漪。
他皱了皱眉,把最后一口窝头塞进嘴里,用力嚼了几下,含糊不清地问:
“咋了?你…认识我?”
这姑娘的反应太奇怪了,好像他是什么失散多年的亲人,又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不!不认识!”
林遇安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低下头,手指紧紧揪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粗糙的布料攥穿。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努力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试图掩饰眼底翻腾的情绪,声音也刻意放得平缓了些:
“就是…就是觉得这名字…挺好听的。”
这个借口苍白得连她自己都不信。
“好听?”
纪晏如挑了挑眉,显然没被糊弄过去。
他少年心性,好奇心旺盛,又带着点混不吝的劲儿。
眼前这姑娘越是想遮掩,他就越想探究。
他往前凑近了一步,带着汗水和泥土气息的身影再次笼罩过来,那双酷似纪晏清、却更显锐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遇安红红的眼睛,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喂,我说穆南嘉,你这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该不会真是什么山里的兔子精变的吧?迷路了?还是被猎人追到我们村麦地里了?”
他半开玩笑半试探地说道,语气轻松,眼神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探究。
大娘在一旁听得直乐:
“你这皮猴子!净胡说八道啥呢!少拿你糊弄村里小姑娘的法子糊弄人家。”
她嗔怪地拍了孙子胳膊一下,随即又想起正事,
“行了行了,别贫了!赶紧吃你的!吃完了好带林丫头去冯家认认门儿!”
纪晏如三两口把剩下的窝头解决掉,灌了几口竹筒里的凉水,抹了抹嘴,动作干脆利落。
他拍了拍手上的渣子,看向林遇安,眼神里的戏谑褪去了一些,多了几分认真和好奇:
“你要去冯家?找谁啊?冯家我熟,那冯大柱叔可是个酒蒙子,他家的招娣妹子倒是挺能干,就是…”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