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金鼎香炉青烟袅袅,气氛却冷凝如冰。
礼部尚书陈延之的声音,如一块顽石投入静湖,激起满朝文武心中潜藏的涟漪。
“陛下,宸妃娘娘出身北境异族,其族人素以舞乐闻名,此乃娱人之技,非治国之道。若册为‘帝姬’,享公主之尊,参与国事,恐天下士子寒心,百姓不服,有损我朝百年清誉!”
他的话音掷地有声,身后立刻传来一片附议之声。
“陈尚书所言极是,祖宗之法不可变!”
“异族女子,焉能与我朝宗室贵女同列?”
龙座之上,身着玄黑龙袍的苍承策面沉如水,那双深邃的眸子缓缓扫过下方神情各异的臣子,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却未发一言。
这沉默,是比雷霆震怒更令人心悸的压迫。
殿外,一袭碧色宫装的阿檀静静伫立,殿内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她那双异色的眸子——一只是深邃的夜空蓝,一只是剔透的琥珀色——在廊庑的阴影下,闪烁着旁人看不懂的光。
“既然他们不信……”她朱唇轻启,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一股不容折辱的韧劲,“我便跳给他们看。”
话音未落,殿内传来太监尖细的传报声:“陛下有旨,宣宸妃娘娘觐见——”
满朝文武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殿门。
在众人的注视下,阿檀缓步踏入这座象征着权力之巅的金色牢笼。
她未施粉黛,却容光慑人,行走间步步生莲,自有一股空灵之气,仿佛不属于这凡尘俗世。
苍承策看着她,眼底的冰霜悄然融化了一丝,他沉声道:“诸卿所议,宸妃已尽知。她说,愿意在此金殿之上,为诸卿献上一舞,以证其才。”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在庄严肃穆、商议国是的紫宸殿上跳舞?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荒唐至极!
陈延之脸上露出一抹毫不掩饰的冷笑,他越众而出,躬身道:“陛下,此举有违朝堂体统。但既然宸妃娘娘有此雅兴,臣等也不好拂了娘娘的兴致。只是,这献舞总该有个说法。若舞姿平平,难登大雅之堂,不过是哗众取宠,还请宸妃娘娘自请废黜妃位,退回北境,以正视听!”
这番话,字字诛心,已然是将阿檀逼上了绝路。
这不再是一场简单的献舞,而是一场堵上她所有尊严和未来的豪赌。
苍承策的眸光瞬间冷冽如刀,正欲发作,却见阿檀缓缓抬起了头。
她那双奇异的瞳孔,不偏不倚地对上陈延之,倒映出金殿龙座的辉煌与威严,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好。那便依尚书大人所言。但若我这一舞,能舞出惊鸿之姿,能让在场诸位大人为之动容,也请尚手大人收回方才的偏见,并为今日之言,向我,以及我身后的北境子民,致歉。”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凌厉:“尚书大人,敢是不敢?”
陈延之被她眼中那股摄人的气势震得一窒,随即冷哼一声:“有何不敢!区区舞技,还能翻了天不成?臣,拭目以待!”
无需繁复的乐队,殿角只有一面孤零零的羯鼓。
鼓声响起,咚,咚,咚。
沉闷而单调的鼓点,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阿檀缓缓闭上了双眼,将外界的一切嘈杂与审视尽数屏蔽。
她的心神沉入一片空明之境,灵觉如无形的丝线,瞬间与那鼓声、与这大殿的空气、与在场每一个人的呼吸,连接在了一起。
鼓声是水,她便是水中的鱼。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那双异瞳中仿佛有星河流转。
她动了。
没有乐曲,她的身体便是最美的乐章。
起初,她的动作缓慢而凝滞,像是在挣脱无形的枷锁,每一步都踏在鼓点上,充满了压抑与不甘。
殿中几位出身寒门的官员,竟莫名地感同身受,想起了自己十年寒窗、备受排挤的过往,胸口一阵发堵。
忽然,鼓声一变,节奏加快。
阿檀的身姿也随之流转起来,水袖翻飞,裙裾飘扬,轻盈得如同掠过水面的风,迅捷得好似林间穿梭的蝶。
她的舞步不再沉重,充满了挣脱束缚的喜悦与对自由的向望。
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军,眼前竟浮现出年少时第一次纵马驰骋在草原上的场景,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恨不得立刻拔剑长啸。
渐渐地,琴音不知从何处响起,并非有人弹奏,而是随着阿檀的情绪从虚空中弥漫开来。
时而高亢激昂,如万马奔腾;时而婉转低回,如情人私语。
她的每一个旋转,每一次跳跃,都精准地拨动着在场所有人的心弦。
位高权重的丞相,想起了自己为国事操劳一生的辛劳与荣耀,不禁老泪纵横。
最年轻的状元郎,看到了自己金榜题名时的意气风发,激动得浑身颤抖。
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陈延之,心神也出现了片刻的恍惚。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为了理想仗剑直言,不畏权贵的模样。
那份早已被官场权术消磨殆尽的初心,竟在这一刻被重新唤醒。
他心中大骇,连忙咬紧舌尖,剧痛让他恢复清明,再看阿檀时,眼中已满是惊惧与不可思议。
这不是舞,这是妖术!是能操控人心的妖术!
舞至高潮,阿檀纵身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绝美的弧线,随后轻盈落地,万千风华尽数收敛。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中。
舞毕。
整个紫宸殿,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沉浸在方才那场极致的情绪风暴中,无法自拔,甚至忘记了呼吸。
寂静中,龙座上的苍承策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说话,而是亲自走下九层台阶,一步一步,走向殿中那个遗世独立的身影。
这前所未有的举动,让所有臣子从失神中惊醒,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
苍承策从随侍太监手中取过一个紫檀木托盘,盘中,是一枚用北境特有的寒玉雕琢而成的令牌。
他将令牌亲手交到阿檀手中,声音雄浑,响彻大殿:“宸妃苏檀,以灵觉起舞,沟通天地,感召人心。此非凡技,乃天赋神授。朕今日,不封你为帝姬,朕赐你‘帝姬舞使’之位,持此‘灵舞令’,代朕掌管北境乐舞之权,凡北境舞者,皆受你统辖,其艺可入朝,其才可封官!”
“帝姬舞使”,一个全新的封号。
“掌北境舞权”,一份实实在在的权力!
这不仅仅是册封,更是对她身后整个族群的认可与擢升!
陈延之的面色瞬间变得铁青,又由青转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反驳舞技是“娱人之技”,却无法反驳这种足以影响人心的“天赋神授”。
苍承策此举,釜底抽薪,将他所有的理由都堵死了。
他败了,败得体无完肤。
“臣妾……苏檀……叩谢陛下隆恩!”阿檀缓缓跪下,双手高举着那枚冰凉的灵舞令,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滴落在光洁的金砖上,瞬间蒸发。
没人知道,这一滴泪,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身后那些被轻贱了百年的族人。
夜色深沉,紫宸殿外的喧嚣早已散去。
一处偏僻的假山后,柳嬷嬷的身影如鬼魅般从阴影中走出,对着面前的人低声道:“尚书大人,今日之事……”
陈延之站在暗处,脸上的神情比夜色还要阴冷。
他冷哼一声:“好一个‘帝姬舞使’,好一个苍承策!他以为这样,就能堵住悠悠众口,让一个异族女子在我朝堂站稳脚跟了吗?”
柳嬷嬷压低了声音,语气里透着一丝怨毒:“帝姬虽得封,但她异族的身份终究是最大的隐患。只要是人,就必有来历。若能从她的出身之上,寻得一丝半点的疑点,便能将今日之胜,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陈延之本官记得,当年她被送入宫时,卷宗上只写了她是北境部落首领之女,对其生母的记载,却是语焉不详,一笔带过……”
他转过身,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皇宫,声音低沉而笃定:“此事,本官自有安排。”
有些尘封在故纸堆里的东西,看似早已被人遗忘,却往往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成为最致命的武器。
他要做的,就是去把那件武器,从厚厚的灰尘下,重新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