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山别墅的日子，如同在冰水中浸泡。时间失去了刻度，只剩下压抑的寂静和无休止的“模仿”训练。陆沉舟每日会准时出现，带来一份冰冷的《模仿细则》附件，有时是沈清漪的影像资料，有时是她的照片，甚至还有她喜欢的音乐清单、香水型号、饮食习惯……吴慧像一个被输入指令的机器人，麻木地学习着另一个女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她的眼神，在日复一日的压抑中，确实如王凌所要求的那样，渐渐敛去了过于明亮的光，蒙上了一层沉静的、近乎空洞的灰翳。
这天下午，负责打扫别墅的陈姨临时被叫走处理其他事务，临走前，将一块干净的抹布塞进吴慧手里，语气刻板地交代：“少爷的书房，今天轮到打扫。动作轻点，别碰乱东西，尤其是画架那边。”
书房？那个属于王凌的、更加私密和禁忌的空间？
吴慧的心下意识地缩紧。她对这个地方有着本能的畏惧。但“契约”里包含“服从安排”，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推开厚重的深色木门，一股更加浓烈的雪松混合着淡淡烟草和油彩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的空间相对客厅小一些，但压迫感更甚。巨大的黑色书桌如同盘踞的猛兽，上面堆放着一些她看不懂的、印着外文的厚重文件和几台冷硬的电子设备。两侧是顶到天花板的金属书架，整齐地码放着书籍和文件夹，泛着冷冽的光泽。整个色调依旧是压抑的黑、灰、深棕。唯一的亮色，或者说，唯一带着点“人”的气息的，是角落里一个蒙着防尘布的物体。
吴慧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她轻轻走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揭开了防尘布的一角。
一架深色的木质画架显露出来。画架上绷着一幅尚未完成的油画。
画面描绘的是一片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天空是翻滚的、压抑的铅灰色云层，厚重得仿佛要塌陷下来。海面并非平静，而是涌动着不安的深蓝色波涛，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笔触大胆而粗犷，充满了强烈的情感张力，与这间冰冷书房的氛围格格不入。然而，吴慧敏锐地感觉到，画作在光影的处理上有些失衡——天空的压迫感过强，几乎吞噬了海面本该有的那种深邃与动荡的生命力，使得整幅画显得过于沉重，甚至有些窒息。
这真的是那个冷酷、掌控一切的王凌画的吗？吴慧有些意外。这幅画里透露出的某种激烈而压抑的情绪，似乎撕开了他完美冰冷外壳的一丝缝隙。
或许是这压抑空间里唯一能触动她灵魂的东西，或许是对绘画本能的敏感和未被彻底磨灭的热爱，吴慧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放下了抹布。她的视线扫过旁边一个打开的松木调色板，上面残留着干涸的钴蓝、群青、钛白和生褐色的油彩痕迹。一支沾着未干颜料的猪鬃画笔随意地搁在调色板边缘。
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纯粹是出于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和手痒，吴慧伸出手，捻起了那支画笔。指尖触碰到微凉的木质笔杆和有些硬挺的鬃毛，一种久违的、属于“吴慧”而非“影子”的感觉，细微地颤栗了一下。
她屏住呼吸，目光专注地落在那片过于沉重的天空上。手腕微动，笔尖蘸取了一点调色板上残留的、尚未完全干透的钛白色油彩，混合着一点点的钴蓝。动作轻柔却异常精准，在那片铅灰色云层的边缘，快速地点染、揉擦，提亮了局部受光的云层轮廓，又在翻滚的云海深处，用更薄的颜料晕染出几道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忽略的、却真实存在的天光缝隙。
她甚至没有大动干戈，只是几笔微妙的光影调整。那片原本死气沉沉、几乎要倾覆而下的铅灰色天空，瞬间被赋予了层次感和一丝挣扎的、希望般的喘息空间。整幅画的情感基调，从纯粹的压抑绝望，微妙地转向了一种在风暴中寻求生机的、更加深邃的悲怆与力量感。
就在她全神贯注，最后一笔轻轻落下，几乎要为自己的“僭越”感到一丝后怕又隐秘的满足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门锁被打开的声响，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书房里炸开！
吴慧浑身一僵，手中的画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深灰色的地毯上，滚出一道刺目的白色油彩痕迹。她猛地转过身，心脏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
王凌不知何时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门外所有的光线。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那双眼睛，此刻却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死死地钉在画架上那幅被改动过的画上！
他一步步走进来，步伐不快，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压迫感。皮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声音，却每一步都像踩在吴慧紧绷欲断的神经上。书房里冰冷的气息瞬间降到了冰点。
最终，他在画架前站定，距离近得吴慧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和一丝风尘仆仆的味道。他没有立刻看吴慧，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幅画，目光锐利如鹰隼，一寸寸地扫过那片被吴慧修改过的天空。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他的目光缓缓地从画布上移开，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一寸寸地，锁定了吴慧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双手。
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指尖，因为刚才捻笔和点染颜料，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一小块钴蓝和一小抹钛白的油彩。那鲜艳的、突兀的色彩，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如同罪恶的烙印，在冰冷灰暗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眼。
王凌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幽深，如同酝酿着风暴的寒潭。他猛地抬眼，视线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光线，狠狠刺向吴慧惊慌失措的眼睛。
“谁——”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山雨欲来的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冰碴，“准你碰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