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漫过窗棂,戚萝便醒了。
她坐起身,揉了揉发紧的眉心,昨夜对着油灯理了半宿前路,倒也睡得沉实。
铜盆里的温水是小二提前备好的,简单擦了脸,换上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推门下楼时,正撞见个壮实的汉子从后厨出来。
这汉子肩上搭着条灰布汗巾,脸颊泛着健康的红。
见她出来,咧嘴一笑,眼角堆起几道深纹:“姑娘醒了?苏掌柜正念叨你呢。”
戚萝愣了愣,忙颔首致意:“这位师傅早。”
她打量对方沾着面粉的手,心里猜这是客栈厨子,却不知姓氏。
“我姓冯,掌后厨的灶,”汉子爽朗一笑,往旁边让了让,“快去吧,掌柜在柜台后等着呢。”
往堂屋走,就见苏曼正拨着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
冯师傅拍了拍桌子:“苏掌柜,人来了。”
“可算醒了,”苏曼抬头,鬓边的珠花晃了晃,“今儿早上有葱烧蹄筋,再不吃该凉了。”
她往旁边的方桌努努嘴。
戚萝这才瞧见早膳已摆好了。
“姑娘快来用饭,冯师傅的蹄筋炖了整整两个时辰呢。”
穿青布衫的周掌柜见了她,便露出笑。
戚萝答谢后自觉坐在下位,托盘里的早膳透着股厚重。
蹄筋油亮软糯,葱段金黄入味;一碟酱肉切片码得齐整,咸香带甜;还有碗小米粥熬得稠稠的,表面浮着层米油,佐酱菜吃正好清爽解腻。
冯师傅拿起筷子:“这蹄筋得用老汤煨够时辰,软而不烂才叫功夫。”
戚萝尝了口,果然绵密带香,醇厚不腻。
忍不住赞:“冯师傅这手艺,真是实打实的好。”
她在心中想,就这般功夫,绝非一朝一夕练得,光是那锅老汤,便不知熬了多少个日夜。
话音刚落,冯师傅被夸得挠挠头:“昨儿听周掌柜说,你把土疙瘩都做得有滋有味?”
“实在厉害,此物外皮粗糙、生味较重,和金陵人熟悉的细腻稻米、鲜水产口感差异太大,蒸着吃发噎,煮着吃寡淡,和鱼肉同炖又压不住腥味,我做鲁菜惯了,改日得讨教讨教。”
“该是我向您学才是,”戚萝并不敢自得,“只是我今日想去早市做点小买卖,怕是傍晚才回。”
“不打紧,我一天都在后厨呆着。”
他豪不在意,呼噜噜吃完,转身进了后厨。
苏曼挨着她坐,轻声问:“姑娘要去摆摊?”
戚萝放下筷子,指尖在桌沿轻轻蹭了蹭,有些局促:“实不相瞒,昨日想了一夜也未来及开口,想跟二位掌柜借个方便。我打算做点吃食卖,想借用后厨的厨具,还有店里的小推车和碗筷。”
“我明日一早就乘船离开,买新的带不走,租一日反倒省事,所有开销都按市价算,绝不耽误店里用度,您看……”
两人没等她说完便欣然答应。
“多大点事,后厨你尽管用,推车和碗筷在后院堆着,平日也不甚用着,叫伙计搬出来就是。”
话虽如此,周掌柜却忍不住补充,“只那小推车可是前年新打的,万万当心些使。”
戚萝连连点头,被苏曼桌下撞了撞,抿出点笑意。
谢过几人,便只身往早市去。
日头刚爬过城墙,巷子里已有了叫卖声,一路走过,菜摊的露水还没干,沾得青石板湿漉漉的。
行至街角,见墙根下蹲着位农夫,扁担斜靠在筐边,两筐洋山芋还沾着湿泥,蔫头耷脑地堆着。
“大哥,这土疙瘩怎么卖?”
戚萝蹲下身问,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筐沿。
农夫抬眼时,眼泡泛着红,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二十文一筐……挑了三天了,没开张。”
他说着,抓起个洋山芋在掌心搓了搓泥,又随意抛回去,“这东西实在,填肚子管饱,就是……”话没说完,只喟叹了一下,像是连抱怨的力气都没了。
戚萝望着两筐沉甸甸的洋山芋,心里盘算了下:“全要了,能便宜点不?”
见农夫愣了愣,她又指了指天边渐高的日头,“这都快散市了,您挑回去费力气,少赚些,早收摊歇着也值当。”
农夫盯着她看了片刻,像是在掂量这话的真假,末了把烟杆往鞋底磕了磕:“两筐三十五文。再少,我这趟就白跑了。”
“多谢大哥。”
付了钱,戚萝冲他笑笑。
她见旁边有个乞儿缩在墙根,递过两文钱:“小兄弟,帮我把这两筐搬到前面客栈,多谢。”
两文钱不多,却能让这孩子少挨会儿饿,也省了自己来回奔波的功夫。
回到客栈后厨,戚萝挽起袖子,把洋山芋倒在案板上。
拿起刀时,指尖虽有些发颤,却还是稳稳落下去。
先做香辣款。
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大小匀称得像用尺头量过。
滚油烧得冒烟,土豆块扔进去,油花“滋滋”地跳,裹着热气往上冒。
她耐着性子等,见外皮炸得金黄发脆,赶紧捞出来控油,拌上蒜末、辣椒粉和陈醋。蒜香混着辣意“腾”地窜上来,直往鼻尖钻。
拿起一块咬下去,脆壳裂开时带着点焦香,内里却绵得化在舌尖,辣劲裹着酸气漫上来,呛得人舌尖发麻,偏又舍不得停嘴。
接着做酱烧款,切成薄薄的圆片,码得整整齐齐。
鲁师傅给的老汤正咕嘟冒泡,浮着层琥珀色的油花,她把土豆片倒进去,盖上锅盖焖着。
等掀开时,热气裹着酱香扑面而来,土豆吸足了汤汁,边缘微微发皱,撒把葱花端下来,酱色裹得匀匀的,油亮发光。
捏起一片吹凉了尝,绵密的薯肉里裹着肉汤的鲜,酱香味顺着喉咙往下滑,连带着葱花的清冽都融在里头,熨帖得很。
戚萝对着两盆洋山芋笑了。
虽说没什么新奇花样,可这香味,想来是能引得人驻足的。
刚装上车,周掌柜和苏曼就凑了过来。
苏曼笑道:“这味儿闻着就馋人,戚姑娘好手艺。”
两人伸手要帮忙搬东西。
戚萝忙拦:“店里忙,我自己去就行。”
还不忘给他们留了两大盘。
推着小推车到福兴巷口时,早市已散了。
戚萝刚掀开菜盆,香味就飘了出去,很快围上来几个人探头问:“姑娘,这卖的啥?”
“是用土疙瘩做的吃食,”她笑着答,“一种香辣的,一种酱烧的,都尝尝?”
一听是“土疙瘩”,几人顿时摇头:“那东西能好吃?”
说着就走了大半。
戚萝早有准备,见状赶忙拿出几个小碟,分别盛上两种,扬声喊:“免费试吃!不好吃不要钱,尝尝不亏!”
“免费”两个字刚落,人群又围了上来。
一个短衫汉子先拿起试吃碟咬了口,眼睛一亮:“嘿,这香辣的绝了!外酥里嫩,给我来份大的!”
有了带头的,众人跟着附和。
戚萝顿时忙起来,舀菜的手都有些发颤了。
人都爱凑个热闹,等再抬头时已排起了小长队。
差点忘记吆喝。
“天热在家做饭麻烦,带份回去省事!小份两文钱,大份四文钱,碗要还回来的。”
“拿走碗多收两文押金,还碗时退给您,不还就当收碗钱。”
她早问过周掌柜,普通瓷碗一文钱一个,收两文押金,就算有不还的也不亏。
不到一个时辰,两盆菜就卖得差不多了。
戚萝擦擦汗,心里算着账:小份卖了三十二份,大份二十八份,总共一百七十六文。扣除土豆三十五文、乞儿搬运费两文,净赚一百三十九文。
相当于一名汉子在码头扛了将近两天的大包。
“你是张家的养女吧?”
正准备收摊,三个凶神恶煞的汉子突然冲过来,为首的刀疤脸一把抓向钱盒子。
“张大郎欠了我们赌坊五两银子,躲了两天不见人,家里都空了!他的债,你得替他还!”
戚萝一惊,赶紧护住钱盒。
“我早不是张家的人了,昨天刚从衙门领了脱籍文书,他的债与我无关!”
“黄毛丫头还想狡辩?”刀疤脸推了她一把,“要么交钱,要么跟我们回赌坊抵债!”
旁边瘦猴似的汉子也恶声恶气:“若拿不出来,我看你这模样,卖到楼子里倒能抵些债!”
周围的人吓得往后退,没人敢出声。
今日恰逢旬假日,府衙不坐堂,连巡逻的衙役都少见。
戚萝顽抗不过,又怕惹急了他们。
被两个汉子反剪住胳膊,拖拽着往巷尾走。
小推车翻了,碗碟碎了一地。
她心中焦急,挣扎着喊:“你们这是违反律法的!”
却被刀疤脸捂住了嘴。